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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方才神色还倦怠,现下看着可不是精神了许多?偏厅已摆好了早饭,有上好的沥过油的野鸭架子荷叶清汤,翠绿绿的枸杞头拌成的小菜,还有那软烂烂的嫩野鸡崽子煨的鲜笋子,老太太这笑上一笑,倒能多吃个莲蓉小花卷子呢。”
贾母连声说好,可心捧着一个五瓣梅花样的雕漆妆奁上前,叫贾母选头面。
“在家里也不见人,简便些吧。没得沉甸甸压脖子。”
贾母捡了只虫草样累丝素金钗,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纯色金刚石领约,便叫可心给自己戴了。
赖嬷嬷和可人一起,上前服侍她穿上家常的一领玫瑰紫绉纱斜襟便袍,领襟袖口皆有秋香色织锦蝙蝠流云纹包边。
“哪里用你动手了?叫小丫头们做便是了。”
贾母又笑指着宝雁说:“譬如你这小徒弟,调圌教好了,总也能叫你这师傅躲躲清闲。”
赖嬷嬷听了便说,这小丫头不怪老太太喜欢,真真儿是个机灵的,一点就透。
众人说着话,宝雁不敢直盯着贾母看,只偷偷瞅着空就看一眼镜子里贾母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感觉温暖又心酸。
一旁的可心见了就笑问她:“可是没见过这大镜子?日后跟着赖嬷嬷这个去过西天取过真经的猴儿嬷嬷啊,甚西洋景儿你看不得?”
赖嬷嬷听了就说可心这蹄子越发促狭了,贾母连声笑赞可心说得巧。
这时外间丫鬟报王夫人并珠大圌爷来请老太太晨安,几个丫鬟婆子说笑着就簇拥贾母出了内室。“祖母这里总是这般闹热,一大早便笑声不断。”
贾珠作了个揖,便上前虚扶着贾母。
王夫人也笑说:“所以我总爱在母亲身边待着,心中日日都畅快不已呢。”
“以后有了媳妇侍奉左右,还有你更畅快的时日呢!”
贾母说完,贾珠便红了脸,大家皆想笑又怕臊着贾珠。
贾母拍了拍贾珠的手说:“这孩子,婚嫁乃人伦大礼,有何臊的,难不成过几日荷花宴上叫李家太太相看时,你也这般红着脸不说话?”
贾珠听了这话更是连耳根子都红了,连说:“老祖圌宗饶了珠儿吧。”
腼腆羞涩的少年模样,倒惹得贾母王夫人都笑了起来。
宝雁心里十分不自在,她甚至都不敢多看贾珠。
此时的贾珠,不是书里那个冷子兴口中“一病病死了”的一句情节交待之语,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少年贾珠就那样红着张脸,侧身站在那里,他两鬓碎发打着黑亮的辫子并余发一起束总至顶,拿嵌着一颗蕴彩大龙珠的红绒冠子笼了,连带一条攒珠金抹额勒在额前。
贾珠生的清癯脸颊,长眉凤目,高鼻管玉,薄唇紧抿,文章华硕,气度高雅。
云龙大红袖的织锦袍子下,少年略显瘦削的身材却不乏风流态度,袍子外罩着锁金天青缎排穗褂,一条长穗宫绦松松系在腰间,另有玉蟾金三式、蜀绣玉桂荷包等饰物垂挂一边。
宝雁看着那样年轻的贾珠,听着如此欢畅的笑语,心里只不住发闷:若这少年一病死了,贾母不知道得伤心成什么样子呢?贾母王夫人日后那样溺爱贾宝玉,是不是也因痛失贾珠,于是诸般爱惜珍重便加倍的给了宝玉呢?
宝雁心里想,要是贾珠不死?那多好啊。
这个念头吓了宝雁一大跳。
贾珠不死,那《红楼梦》还是《红楼梦》吗?
宝雁压下了这个荒唐念头。
众人簇拥着贾母到了偏厅,贾母高坐,贾珠陪坐在右侧,王夫人站在贾母左侧给婆婆执箸布菜。贾母寂然进餐。
宝雁大气儿不敢出,肃立在赖嬷嬷身边,暗叹《红楼梦》里写的情节果然便是如此,大家规矩之多,真叫人心累。
饭毕,贾母便又回内室小歇,看丫鬟们整理从京中带来的各色礼品,预备着分发给各处本家亲戚。
王夫人赖嬷嬷自去自行用餐不提。
过了一会子,仆妇来报,说东府珏大圌奶奶来了,贾母便换了身见客的大衣裳,协同王夫人和珏大圌奶奶等人商量起贾珠的婚事来。
宝雁这样没学好规矩的小丫头是不得见客的。
赖嬷嬷交待宝雁说这几日府里事忙,老太太不召便不叫她再进内院了。
赖大家的携了宝雁出去,仍使何二家的领了宝雁出内院自行归家。
此刻已近午时,烈日炎炎下,宝雁独自沿着园子外那圈浓密柳荫往西角门走去。
行到僻静处,她忽听墙外有人喊道:“小丫头,这里可是贾府的院子?”
宝雁拨开柳枝往外瞧,粉圌白的院墙倒是不高,墙垛用青瓦盖着檐子,檐下又有石片垒就的镂空花纹。
一张剑眉星眼、直鼻方腮,瞧着甚是英伟的年轻男子面孔就隔着那镂空,正朝里看着。
宝雁不喜这人窥视贾宅的行径,遂不想理他,转身欲走。
“小丫头,某又非歹人,你何故躲我?某不过见此间亭台楼阁峥嵘轩峻,山木花石葱蔚洇润,固赏玩驻足罢了。”
那人见宝雁不答话,也有些不喜。
“这里是私宅。你想赏景,金陵多少名胜不得赏?赏到人家后花园子里了,还说不是歹人?”
宝雁心道,这些古人,真是一点儿隐私权的意识都没有。
那人听了倒哈哈一笑,又说:“不想我雨村今日竟被一小婢呵斥了!这贾家果真好大气派。”
雨村?
宝雁对这个《红楼梦》开篇便登场的人物名称印象颇深,于是朝那人喊:“莫非你也姓贾?”
“鄙人倒还真姓贾。不过,万不敢高攀你这主家。你这丫头莫不是以为天底下姓贾的都归你贾府一族?”
雨村摇了手中折扇,觉得那小小丫头甚是有趣。
宝雁确定了他是贾雨村,心里纳罕,他怎会来金陵城贾府。
看着雨村那张堪称端方君子的脸,宝雁想到他对香菱一家的忘恩负义,心里生出厌弃。
“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忘恩负义的东西!”
宝雁忍不住指着他骂道。
墙外雨村一头雾水,不知那小丫头发甚疯癫:“你这丫头子,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骂某忘恩负义!”
宝雁鄙夷道:“你还不忘恩负义?日后见了甄英莲,难道你会搭救?”
“什么真应怜?奇哉怪哉!我若见了可怜人自会尽我所能搭救。”
雨村答道。
宝雁被自己吓了一跟头。
怎么就这样说出去了?幸亏贾雨村没听明白。
宝雁抚胸,又歪了头细看墙外那人,分明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
“他这会儿应该还没到姑苏,还没遇见甄事隐吧?”
宝雁心道剧透最可耻,自己可不能当这样的混圌蛋,赶紧转身跑了。
雨村见宝雁慌慌张张跑走,心里暗笑自己糊涂,怎么跟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拌嘴呢?于是丢开不理,看了一会儿景,仍旧又去别处游逛。
石头古城,六都旧貌果真是这红尘中最热闹不凡的地界,贾雨村逛到秦淮岸边,坐在一石之上摇扇赞叹道:“古往今来,文人骚客怀古此地,不是沉湎旧日王气不在,便是痛惜今朝后圌庭尤唱。我却以为,都辜负了这大好金陵风光。”
“兄台高论,令人耳目一新。”
旁边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听雨村此叹,便款款走来,向其一揖见礼。
“哪里哪里,狂生妄言,兄台谬赞。”
雨村也忙站起还了一礼。
两人便各报了姓名家门,叙谈起来。
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那名叫黄肃,自中京来此游历的年轻书生便邀了雨村至一旁望月楼午餐小酌。
雨村性情一向疏朗,便携了黄肃欣然应约。
“方才闻听兄台似有翻新之怀古诗作,可否诵来,与酒同品?”
黄肃叫了一个雅间,和雨村临窗坐了,二人观着淮水对饮高谈。
“弟拙作原不堪入耳。奈黄兄雅兴,弟当恭诵,敬请斧正。权且如兄所言,为你我饮酒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