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海镇距京城二十八里,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
裴恭虽入锦衣卫任了个总旗官,手下有几个能支配的小旗。
可毕竟去香海不是干什么好事,吆五喝六地带手下总归不大符合裴宣“夹着尾巴做人”的要求,所以裴恭也就独个轻装简行,一早便与方岑熙相期,牵了马缰到城门去。
裴恭是实打实第一回办公差,昨日又见识过自己搭档那两把刷子,于是自先作了询问:“此去香海,咱们便要先与县衙招呼?再查详细案卷?”
方岑熙却只神色淡淡,似是另有打算。
“不必,昨日我已将案卷悉数过目,疑点和异常已作盘点,案情脉络也皆已知悉。”
“路上再与三爷细说。”
裴恭忍不住又将面前的人细细打量一番。
眼前的方岑熙,明明只是个评事。旁人做到这职位,不是替寺正寺副们点头哈腰的跑腿打杂图谋晋升,那便是早已官涯无望,开始想方设法的混日子。
然小方评事却是个能独挑大梁的,举止稳重,办事可靠,半丝儿不让人费脑子。
裴恭不由得轻叹,裴宣果真是他亲大哥,替他考虑得实在完备。寻来这么个可靠人儿带着,端的是让他来香海走一趟过场,他当真是乐得当陪衬。
待出了城门,两人便策马直奔北边。
飞奔约摸小一个时辰,他们方停在路边上茶歇。
“马骑得不错。”裴恭信步下马,眼中多出几分不加掩饰的赞赏,“比你们大理寺那两位左右寺丞强。”
方岑熙哂笑。
“君子六艺,不足为奇。”礼乐射,御书数,会骑马无可厚非,“何况,三爷不知道我的事,恐怕还多呢。”
眼看方岑熙拴完马,裴恭才又瞭了瞭官道。
“此处离香海镇应当还有十多里,想来天黑之前能赶得到。”
茶铺的小二忙着招呼两个人入座,闻得裴恭此言,便又吆喝说:“两位客官去香海镇?做什么营生?”
“如今还到香海去做生意?可别了,遍地都是叫花子。”
方岑熙轻瞥小二,轻笑问道:“眼下才过秋收,又无天灾发生,怎么会遍地行乞之人?”
小二听得也不禁挠挠头:“这咱们可就不清楚了。”
方岑熙听及此处,反倒是来了兴趣。
他端起小二斟的茶,又仔细闲聊起来。
裴恭便也在一旁捻着花生米凑热闹听。
眼下这一两个月本正是秋收农忙,平年路过的此处的,都是些赶着回乡去收田晒粮的庄稼人。
可今年倒是反了,出京的少,进京的反而越来越多,而且还大都是来乞讨要饭的。流离失所的人一波连着一波,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
小二说得头头是道:“您猜怎么着?我跟那些要饭的一问,全都是从香海镇来的,这不就是赶巧了?”
“就数香海的叫花子最多。”
方岑熙微微垂眸,支着下颌若有所思。
裴恭啜完那茶盏里的盐茶,只觉得这茶好似带着些泔水味,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他只觉得再坐下去仿佛都要被腌入了那股泔水味,于是不由得催道:“方评事出城前说要细讲案子,眼下便与我也说说那香海镇的案子?”
“咱们这茶也喝过了,总得早些赶路才稳妥。”
方岑熙撩着眉回过神,才后知后觉地微微一笑。
他慢条斯理地浅抿一口已经凉下来的茶,举止叫人看来只觉得优雅。
言及案情相属,方岑熙便刻意压低声音:“说来也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大案,是香海镇县衙丢了今年交作田税的银两。”
“官银失盗,县衙却始终未能寻回,香海离京城不远,京中这才关注到此案,要求查察一番。”
本该是丰收赶集,饭馆营业,万家欢笑的晚饭时刻,可香海的街道上却却空空如也。
四处偶有店铺挑起灯来,可却不见铺面前本该来往的人群。
深秋的冷风冽冽吹拂,带着打滚的落叶绕过他们和身后的马,在晦朔不明的夕阳映照下显得无比萧索。
裴恭不由得打个寒噤,他还当真是第一次眼见到如同传说里一样荒凉的城镇,心下难免感到落差。
而方岑熙却只举目四顾,面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
两个人准备先找地方下榻饮马,再做其余打算。
只是没走出几步,空落落的街道上却忽然窜出个黑影,“扑通”匍匐到裴恭脚下。
裴恭被吓了个趔趄。
他倒吸下一口凉气,下意识抬脚要踹,却被方岑熙朝后一挡:“别动。”
黑影随即抬起脏兮兮的脸,发出稚幼的嗓音乞求道:“公子爷行行好。”
“公子爷,行行好,打发打发吧。”
方岑熙低下头,视线全都凝去了小乞丐身上。
那孩子瞧着也才不到十岁,穿着不合身的衣裳,一张脏兮兮的脸,看着邋里邋遢,显然也是午后那茶铺小二嘴里要饭的“小叫花子”。
方岑熙俯身蹲下,平视着小乞丐的眼,牵着小乞丐的胳膊拉他起身;“别跪着,站起来说话。”
小乞丐怔怔看着面前的人,他衣着整洁堂皇,却不似别人那般只顾将他一脚踢开。
他登时也不敢乱动,只敢照着方岑熙的意思办。
方岑熙见状,脸上便又蕴出往常那般温和儒雅的笑意:“别怕,我买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小乞丐连连点头,学着大人们拱手,却学了个四不像:“多谢大爷,多谢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