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托马斯站在破碎的王城城墙上看着脚下的敌人时,恍惚间,他回忆起了在北花城外道路旁与杜文第一次相遇的遥远黄昏。
新纪年,西赫卡.397年,对大多数人来说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已是初秋,但北境卡利奇亚帝国的正午依旧炎热,三辆马车行驶在东北部距北花城五十里的商道上。
打头的马车中,托马斯正斜着身子蜷腿坐在车板上,不时的拉动一下手中脱了皮的缰绳。
嘴中的草杆早就被嚼得稀烂,草沫子沾了一下巴,脸上从西境商人那里淘来得墨晶眼镜因鼻梁分泌的油脂不停下滑,棕红的丝质外袍也在汗水的侵染下粘粘在身上而失去了本应有的雍容,此时的他看上去已全无贵族气派,反而如同一个行商颇久的狡诈商旅。
随手捞了一把路旁一人高的杂草,再向前面狠狠掷出,托马斯吐掉嘴中的草杆,顺手推了一下眼镜,扭头冲后面的马车喊道:“老金,午饭做好了没!”说罢,又向嘴中递了一根新的草杆嚼了起来。
“少爷,注意礼节。”
悄无声息的,一个老者盘坐在了托马斯的身旁,手上平托着的餐盘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同样的,老头嘴中也叼着一根草杆子。
对于对方忽然出现在身旁,托马斯早已习以为常,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
但每每看到老管家的这张帅脸,祖母姘头这个词便会在托马斯的脑中萦绕。
从来都端正的站在祖母身后与祖母形影不离的这个老管家在随着自己与马车迈出王城城门的第一步时,便转身向后行了个大礼,随即,在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发生了质变,原本一丝不苟的表情变得慵懒了起来,走路姿势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多年习惯的侵染下,身子虽然依旧挺拔但却流露出丝丝痞气。
那散发出来的气息,象征着的是自由。
从权府贵胄到坊间骚包,只用了一个起身的时间。
堪称绝活。
但这却是托马斯乐于看见的,虽不知变化的缘由,却无形中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英俊潇洒、不苟言笑的老管家比之风流倜傥、流里流气的老骚包,显然后者更容易与之相处。
随着离王城愈行愈远,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托马斯对管家的称呼也从一开始的金老变成了老金。
正午的空气闷热,让人提不起食欲,可这话显然不适用于托马斯。
看着炖煮在面包里面的车达奶酪汤,托马斯拿起餐刀,顶着灼人的热气,将汤汁、蔬菜统统吞咽下肚,此时的他恨不得变成世界上最小的地精将头扎进汤里大快朵颐。
不下片刻,餐盘上的食物被一扫而空,面包屑都没剩下一点。
“礼节,少爷。”
接过递来的空盘,老金不忘说教一句。
“将食物吃干净才是真正的礼节,也是对其的尊重和赞赏,这个我比你懂,老金。”
仰面朝天,托马斯躺倒在车板上舒服的打了一个饱嗝,拿下别在耳后的草杆,开始专心的剔起了牙来。
闻言的老金嘴角挂上了微笑,没再说什么。
相处的日子里,虽然每次他都会这在方面嘱咐几句托马斯,但是在最开始老金便接受了托马斯的说辞,自己做的东西能被人不顾形象的喜爱,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
至于为什么每次还会说教,是因为让人恨不起来的找别人不痛快同样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
时间流逝,温度随着下落的烈日逐渐降低,世界拢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红。
算算时间,夜幕降临之前,托马斯一行就能抵达北花城。
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
一路北行,距离王城越远,托马斯的感慨便越多,卡利奇亚帝国虽国土富饶,是北境第一帝国,但贫民围堵乞讨,路遇劫匪掠财依旧是家常便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上报地方领主义务清剿的劫匪窝点就高达七个,三五成帮盯着马车主仆二人老弱病残、人少车多的小毛贼更是不计其数。
而那些乞讨的贫民,最多就是拿上几个板铜,或赠与些许粗面包,大多数时候也只能是视若无睹,如有手脚不干净或更有甚者歹心暗起的,木棍马鞭象征性的来那么两下,人也就散了。
活着并不容易,自己又不是地方领主,没有什么义务或责任去管平民的死活,身为贵族,遭到这种行径,没有毒打施虐,也已经称得上是善良了。
行路将至,故事老套。
不远的草田中窜出几个人迎面跑来。
目的地的尽头,如果不碰到点什么意外,旅程结束的都不算圆满。
跑来的几个人浑身尘土遍布,不时的回头张望,步伐虽踉跄但快速,不似受伤更像是惊恐而产生的慌乱,他们好似正在逃离什么,随着几个人的逐渐靠近,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飘荡起几缕令人作呕的汗臭味。
托马斯看向几人,摘下墨镜,微微坐直了身子。
油亮的皮盔、腰间别着小刀匕首,手中持着短斧或马刀、再加上零星的几张破弓,一路上的劫匪装束就像是从同一个批发厂商手里拿的货一样整齐划一。
哦,是劫匪啊,甚至让托马斯产生了这样的腻烦情绪,毫无新鲜感可言。
但这种轻视是建立在自身实力之上的,劫匪依旧是劫匪,杀过人见过血的法外狂徒,是平常商人和平民为之惧怕的狠角色,让他们害怕成这个样子,是正规军还好,若是什么魔兽异族,搞不好主仆二人也要被卷入其中。
老金放下了手中正擦拭的餐具,拍了拍托马斯,同时拉了下缰绳,让马车慢了下来。
六个劫匪跑近,其中跑的稍快的一人,见到马车二话不说挥刀就要砍断车绳夺马。
惊惧的心让他失去了往日的油滑,忽略掉了车主华丽的衣衫,以及南方马车样式纹理的细节,在往日,这种一看就不普通的车队,是需要二十几个同伴一起行动,才会下手的目标。
细长的佩剑灵巧的贴着高举马刀的手臂滑入怀中,点在了举刀劫匪的胸前,锋利的剑刃轻易破开了老旧的皮革嵌了进去。
只需再轻轻一送,眼前这个胡子油亮,身材瘦小的猥琐男人就会和这个世界永别。
但托马斯并未如此,他从上至下,托着下巴打量着一众劫匪,最后将目光定在了身前劫匪脖子上的骨质项链。
那是一块短宽的骶骨。
“放轻松,现在把你们手中的刀放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原谅他的无礼。”托马斯跳下马车看着其余劫匪说道,说着话还不忘用另一只手提了提松垮的裤子。
劫匪咽了口唾沫,脖子上的汗珠随着喉结向下滚动,目光从点在自己胸口上的剑尖上移开,他轻轻侧头,看向身后的同伴。
“凯文......”声音颤抖,他已经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