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你,刚发了月钱,你就来作弄我,你都赢了去,我拿什么买胭脂桂花油?”
“庆得坊的买不了,月桂巷的也够买两盒了,不是给了留了一吊钱么?”扶桐调笑声音响起。
扶桐眉目清秀,笑起来时两颊便显出浅浅的梨涡,俏丽可爱。
“你!”碧桃气得仰倒,挽起袖口作势来捏她的脸,扶桐忙捂住自己的脸讨饶道,“好姐姐,大不了还你一吊钱,让你买庆得坊的胭脂。”
“不行,起码还我一两银子,还有桂花油要买呢。”碧桃不肯罢休,两人在回廊上笑作一团。
容从锦听着茜纱窗外透进的两道熟悉清越笑声,一时不由得失了神,越地气候干燥,碧桃随自己陪嫁到了越地后,连染了两场伤寒,倒是没别的妨碍,只是嗓音沉了几分,不复往昔清脆。
她自己倒是很满意,觉得符合她管家女使的身份。
这声音有几年未曾听到了。
“公子醒了?可用一盏梅汤吧,最是清香宜人了。”侍女给碧桃打帘进来,碧桃语笑嫣然道。
容从锦半坐起身注视着碧桃笑颜如花的模样,心中惊诧久久未曾言,无法将她活泼模样与他记忆中最后一幕悲泣哀伤的情形对上号。
这惊变极快,上一刻他还在顾昭怀中,恍惚间还能察觉到顾昭悲痛下身躯不自觉的微微轻颤,下一刻已经躺在了故府的拔步床上,恍若半梦浮生。纵使剧毒彻骨刺痛,他还是不禁怅然若失,贪恋顾昭和他在王府共度的那些平静温馨时光。
身边一切如旧,两个侍女笑容明媚,他身上也不见半分伤痕,容从锦也怀疑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但顾昭情切,两人在府中数年的恩爱缱绻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幻想不出来的。
容从锦向来自傲才思过人,但如何死而复生,又是如何回到府中,这一节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啦。
”公子?”碧桃将床帐挽到一对金钩里,没听到回音转头见向来性格淡然的公子竟怔怔望着他,不由奇怪停下动作,抚了抚自己面颊又去瞧身上可有不妥之处。
“睡得有些沉了,什么时候了?”容从锦半晌回过神来找回自己的声音道。
“未时三刻了,夫人去玉清观打醮也该回来了。”碧桃往窗外看了看天色道。
容从锦更是一怔,片刻才缓缓颔首,他母亲住在京中后每逢初一十五去玉清观上香,这习惯雷打不动,不过后来一些京中贵夫人甚至会去玉清观“偶遇”,权贵私交过甚,容易牵连引来麻烦,他母亲才改了习惯变成清晨便去玉清观,午膳前侯府的马车就会回来。
看来他们住在京中的时间不长。
“碧桃姐姐,忠勇伯府下帖子了。”容从锦正思索着,外面有个梳着双环的小丫鬟捧着描金紫檀匣子进来道。
“应是若槿公子的帖子,银屏提起过开春后他们公子要邀您去泛舟赏春景呢。”碧桃示意一旁侍女将装着请帖的描金匣子接过,边扶容从锦起身,动作娴熟轻巧的为他戴上发冠。
“公子要去么?奴婢替您研磨,给若槿公子回帖一封吧。”碧桃笑盈盈道。
“公子?”两道洁白轻盈鹅毛束成的衣扫拂去容从锦肩膀上的浮尘,衣襟洁净容从锦仍是坐在镜前久久无言,碧桃心中奇怪轻声唤道。
“我乏了,你去回一封吧,我会按时赴约的。”容从锦恍惚望着镜中身影道。
小丫鬟的话证实了容从锦的推断,他不禁一时愕然,此时他住在望京,有一两知己好友,守在父母膝下正是他生活得最幸福的一段时间,是和他随王爷在封地两种不同的恣意。
“是。”碧桃敛衽下拜。
她哪里知道容从锦心神激荡,能不动声色的坐在此处已经是他多了数年阅历加之身处皇室磨砺不凡的缘故。
碧桃就在身侧,容从锦心头盘旋着一件大事,令他心悬在半空上下不得,不知道顾昭他怎么样了,是否能平安抵达望京顺利求援,他不在顾昭身边,碧桃能照顾好他么?容从锦坐在梳妆台旁心思千回百转,担忧烦恼皆涌上心头,丝缕般的缠绕在他身上。
容从锦烦躁一推,恰好丫鬟奉上漱口的茶,泛着馥郁香气的茶汤泼向桌面。
“公子…”丫鬟不知哪里触怒了容从锦连忙跪下请罪,碧桃也小心翼翼的投来问询的目光。
“无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容从锦敛起心神,平静道,“收拾了吧。”
用过早膳,在澄观水榭中坐定,微风习习,容从锦却难以静下心来,腹中不时刺痛难忍,好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要破囊而出,待他凝神再次试图感受时,那烧灼的锐痛缺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容从锦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
水面银波涟涟,四面皆是水域,泛舟方能登到湖心的浮翠阁上,是个绝佳的安静地方,凭栏望去,梧桐倒影深处自有青萝碧叶随着微风舒展轻颤,与清澈湖水间漾动的倒影融为一体。
容从锦闲暇时会在水榭中读书打发时间,此刻心绪起伏想起旧事来,他母家乃是定远侯府,三代前不过是一屠夫,过不下去才投了军,因骁勇善战,智谋过人屡立奇功,年过五旬时被破格封为定远伯爵,到他父亲这一代兄弟三人也投身从戎,守边疆镇滇南。
不过数年遇滇国大举进犯,父辈以数万兵力拒守滇国长达月余,迎来援军维护钦朝疆土安稳,定远伯爵府名望大增,两位伯父却也在这一战中为国捐躯,感念忠烈,定远伯爵也被晋为定远侯爵,风头一时无两。
定远侯府久居滇南,整军经武掌一方军士,几年前才挪进望京,根基尚浅,与望京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相比不免相形见绌。
钦朝自开国以来,重文士而轻武将,像定远侯府这种以军功立身,真正的一家子都是黄土上打滚,血海里堆出来的爵位最为世家大族所不屑。
定远侯府也是无言以对,莫说是进士了,合族搜罗一遍就连一个举子都没有,大伯父家的次子连考了五年不中,据说很接近了,今年秋闱下场有望中举,这已经是他们整个定远侯府的骄傲了。
面对这种局面,他父母每每遇到外表儒雅谦逊,内里鄙夷疏离他们粗鄙的世家大族也只能忍下一口气来。
父母一向是谨慎小心的,生怕哪里给人落下话柄。他母亲一个爽朗性格,竟被逼成了望京贵妇人做派。
按照前世轨迹,再过一月,等于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太子便会亲自上门为胞弟提亲,定远侯府刚逢他婚事上的一番变动,左右思量后还是决定将他许配,至此定远侯府成为了太子最坚定的支持者,三年内太子步步为营耐心筹谋终登宝座,独掌皇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子之位何其尊贵?
定远侯府也跟着有了从龙之功,而他与肃王顾昭的婚事只是权势相谋利益交换间细枝末节的小事,钦朝风起云涌,权力更迭,史书工笔不见肃王分毫,却是他落了尘,生了凡心的毕生挚爱。
容从锦望着岸边高大梧桐怔怔出神,仿佛又见到了顾昭高举着狗冲向他,面貌俊美,鼻尖盈着花露似的汗珠甚是可爱,欢天喜地的叫道,“从锦!以后他叫吉祥好不好?”
容从锦忍不住展颜,顷刻又自觉好笑的摇了摇头,不觉一叹,他前世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并非只为了宽慰顾昭,他性情淡漠为人自私利己,绝非良配,偏偏遇上了真心对他的顾昭,石头也被他捂成了春水,他们这样的家世谈什么情爱?不过都是纯粹的利益交织罢了,比起虚无的情爱这是更为真实、可靠的存在,他本该嗤之以鼻的,可顾昭不一样…
顾昭与众不同,四海列国,独一无二。
欣长的手指把玩着漆黑莹润的棋子,纤手皓如玉映着暮色棋盘,白皙得仿佛透明。
“哒。”黑棋点落,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