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什么不用?”
他好奇,海音寺比他也好奇。
——试菜唉,蹭饭唉,凑合着吃顺手就行了,怎么仪式感这么的强?
就算是长生不老药,你这样也有点烦了啊……
于是她放下餐盘,保持微笑,十分诚恳的抬头问四宫小次郎道:“我如果改用刀叉,它会变的更好吃吗?”
“不。”
海音寺千秋根本没等他回答,就自顾自道,“它只会变得更贵。”
说完,她诚恳一笑,表情平和的十分之做作。
但这个道理是全球通用的。
不止西餐如此,搁欧美,高端的中餐日餐厅也会要求客人用筷子——
更多的用餐环节,更新奇菜品摆盘,更地道的陌生餐具,很大一部分人说去某某餐厅吃的就是那个氛围,这里头的“氛围”,就是靠这些东西营造的
——它们无形中加重餐厅的权威性,减少顾客的质疑,同时还能卖的更贵。
四宫小次郎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会儿,意外的没有被挑衅到。
他只是冷着脸收走刀叉,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海音寺千秋今天都第二次看他的背影了,也觉得怪没劲的,她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低头勉强吃掉残余的肉块,道谢后也离开了。
司机一时回不来,海音寺千秋也不好在人家干活时乱溜达,干脆在楼梯下的格挡里找了个位置坐下,闲消食。
四宫小次郎上楼梯时从她身边过去,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没一会儿,楼上的办公室里就传来了争执声。
显然,四宫小次郎在被供货司机糊弄了三天之后,终于抓住了食材不合心意的根本原因,准备跟老板搞成本了。
大厅里摆东西的服务员们听到动静,飞速放下手上工作,端茶递水凑过来看热闹。
海音寺千秋分到一杯大麦茶,低头喝一口,余额又【+0.3】。
……不对吧?
左进老板一眼惊艳,对她有好感是合理的——
但现在都被四宫气的一个头两个大,对她的心绪波动居然还没降?
这色心十分坚/挺啊……
楼上,随着噗通一声巨响,老板和主厨已经吵完了食材的部分,不知道谁拍了桌子,又开始吵菜谱了。
海音寺千秋对这场热闹缺乏一些基本了解,默默低头听大家八卦:
四宫小次郎是学法餐的,但三色花盘却是间日式法餐厅。
其实大正年间开起的店都有类似的问题,做洋餐是因为时髦,正宗程度存疑。
但因时代特色,总归很受追捧,多年下来,反而成了名店名品,有一大票忠实拥趸。
等新时代到来,大家都知道了国外是什么样的,年轻人也追求起了正宗的味道,这些老店虽然不至于倒闭,但经营也碰到了肉眼可见的天花板。
四宫小次郎来做实习的第一天,就决定要改善这个问题。
但左进老板不愿意。
于是双方疯狂对吵。
海音寺千秋从楼梯下方钻出来,靠在角落的玻璃窗前,一边听楼上的热闹,一边听员工的八卦。
店员说三色花盘是左进老板他外祖父的店。
“现在经营到第三代了。”
对他祖父而言,这是他创建的事业,对左进来说,这是他中年继承的家业。
“但对二代目的老夫人来说,这里就是她幼年生活,少时学习,成年后经营,老了又舍不得放手的地方。”
说话的店员语气十分之慨叹。
“这么多年,店铺的装修都没改动过,老夫人几年前就已经糊涂了,但她偶尔会认不清家里,却一直能认得店里。”
“老夫人?”
“嗯哼。”
店员小姐姐欣然道:“左进老板随母姓,店是妈妈家传下来的。”
海音寺千秋脑海里瞬间闪过后院坐轮椅的老太太。
再想想至今没有消下去的好感度,她终于恍然大悟。
“所以——这家店作为产业,目前还归属于老夫人?”
服务员说对呀。
“老夫人前些年退下时,其实想办转让手续的,但是左进老板一直没同意。”
当年老板的祖父是因为女儿的憧憬,才开了这间不正宗的洋餐厅,对老夫人来说,店铺就是父亲给他小女孩的礼物。
“左进老板说他妈妈她永远是个女孩,只要她还活着,她父亲的礼物就会永远属于她。”
之后,服务员小姐后面还说了些似是而非的抱怨,比如客流量一直都在下滑什么的。
但海音寺千秋没再注意听了。
很好,她对左进老板改观了。
海音寺千秋靠着墙台,拉开帘子后正好能看到老太太的轮椅。
她在柿子树下看太阳,比起之前的岁月静好,此时此刻,海音寺反而在她身上看出了股天真的温暖。
老太太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发瓷,一次慢吞吞的转头时注意到她,居然还记得,歪着头跟她招了招手。
海音寺千秋跟着笑了一下,也对她招手。
——她觉得这店真好。
金主爱好晒太阳,后厨还有个长生不老药,饭菜过于好吃,老板也没什么坏心眼。
于是思绪噼啪这这么一转,海音寺今天第二次产生了换掉河田夫妇的想法。
二楼办公室。
随着咣当一声巨响,四宫小次郎摔门出来,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啊,忘了。
海音寺千秋心底打了个哈拉:金主的儿子和长生不老药还打着架呢。
那边厢,凑热闹的员工都飞速溜走了,长生不老药站在台阶上方,正看到靠在窗前发呆的她。
于是他又“哼”了一声。
海音寺千秋:看来吵架没吵赢。
“你那是什么表情?”
海音寺千秋叹气,“为什么你总要关注我的表情?”
她都不知道是今早第几次听到这个句式了,吵架输了想迁怒,换个人选行不行?
四宫小次郎下意识抿嘴,正想说话,随着一阵鸣笛声,窗外,是司机先生回来了。
海音寺千秋顺势告了个十分官方的别。
临走前,还顺便跟老太太招手再见,离去的背影活泼的肉眼可见。
她觉得明天还可以来。
海音寺千秋没有记忆,但并不排斥接触世界,她作为黑户,短期内能扩展的范围有限。
无论是接触高级餐厅,好增大遇见有钱人的几率,还是接触这些约么算是温暖的店家故事,她都十分乐意。
考虑到“借住打工”这个名头,和今天一样纯粹的摸鱼看热闹显然不行。
海音寺千秋琢磨了一下,她要是想试着做这份工作,那就干脆接过河田太太早起做的那些伙计,从库里点货就开始跟进,一路送货到这家,完事正好蹭一顿早饭。
考虑到要有“以后”,她顿时又觉得刚才的官方再见有些草率了。
临上车前回望店里,四宫站在拐角处的窗前向下看,海音寺千秋本着对长生不老药的歉疚和温柔小意,又额外冲他说了次再见,招手时笑容温的十分走心。
结果对方咣当一声关窗,帘子一拉,转身离开时连个背影都没留给她。
‘行吧。’
海音寺小姐自我安慰了一下:她反正是为了饭,人什么态度不重要,反正四宫也不能真的在她菜里下毒。
=====
十二天后,河田宅。
海音寺千秋在几乎是“半夜”的时刻醒来,打着哈气摸进卫生间,一边慢吞吞的刷牙,一般习惯性的打开系统瞄了一眼。
光屏的余额充足,她心情遂十分稳定。
于是穿衣梳头,准备出门工作。
她下楼时,整栋宅邸都还是静悄悄的。
海音寺千秋顶掉一部分工作后,河田美智子就不用早起了,但作为一个贤惠的女人,她依旧会提前做好早饭,放在冰箱里等海音寺千秋自己热。
今早开冰箱一看:是炖菜。
而且是中式大杂烩这一款的炖菜,炖的浓油赤酱,肉眼可见香叶和八角,据说料都是在横滨中华街的专门超市买的。
一个女人,肯费心思研究你的口味,做从没做过的陌生菜品,其意味不言而明。
但海音寺千秋寻思着还是挺作孽的——
——大早上吃这么油腻,爆了痘痘算谁的?
而且比起家里这个,说实话,她更喜欢店里那个。
客观来说,海音寺千秋是个道德底线及其灵活的人,她是个黑户,在几乎没有正路可走的情况下,薅人羊毛薅的理直气壮,并且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拒绝委屈自己。
为了好感度吃掉菜肴,再拐弯抹角夸河田太太贤惠?
想多了。
她反手拿来便签纸,写留言时直说不想吃,腻的慌:【虽然做的很好,但下次不要再做了。】
不过纯打击也不行,她歪头想了想,那就汤品?点心?
不,四宫甚至也很会做点心。
于是海音寺千秋的笔锋一转:深秋天寒,我们该喝点水果茶养身了。
她并不隐晦的点明了自己喜欢梨子,在帮河田太太找准思路的同时,顺便给她找了个新活儿,满足这个女人“被需要”的心理渴求。
海音寺千秋在厨房喝了一杯加盐的清水,见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去仓库点货。
仓库在宅邸的对角线上,外头天还黑着,深秋时节,意料之中的寒风料峭。
海音寺千秋从玄关的挂钩上拿起了一条围巾。
之前河田先生出差,买了当地特色的驼毛围巾当伴手礼。
给妻子的那条既长且宽,是可以当做披肩用的女款,米白色。
然后他顺便给借住的女孩也带了一条,据说是披肩的饶头,虽然做成了最基础的款式,但材质也不差,是和披肩一样的米白色。
——“不是特别贵价的东西,就当做你工作步入正轨的贺礼好了。”
理由很充分,态度很和善。
于是“千秋”心安理得的收下了。
叮铃~
【余额+160069.17】
哦豁。
海音寺千秋心底挑眉一笑:这种价位,怎么可能是饶头赠品?
果然,没过两天,她就注意到,河田先生给自己也买了条驼毛的围巾。
灰黑色,基础款。
不过这条围巾大多数时间都被放在车里,河田先生会出门后立刻戴上,进门前却一定会摘掉。
换句话说,一黑一白,同款不同色,是河田先生精心定制的情侣版。
男人自以为义,根本藏不住马脚,第一次看到她试戴时,眼睛都是亮的,全然没注意同样试戴着新礼物的妻子。
所幸他妻子的眼睛比他还亮——
毕竟河田美智子不知道她老公还藏了条黑的
——换装出来一看千秋,艾玛,同色不同款!
居然阴差阳错的情侣装了!
于是夫妻二人都满意了。
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后,货物装箱完毕。
车辆出发,自河田宅前驶过。
三楼阳台,站着端茶的河田先生;
二楼窗前,站着微笑的河田太太。
海音寺千秋戴着一条薛定谔的情侣围巾,抬首一个云微笑,然后一个云招手,最后一个云再见。
一套动作,两份好感。
真他妈的省事。
送货的过程毫无新奇。
不过因为杂务都被海音寺千秋顶了,司机只用负责开车,到地儿后可以躺倒补觉,连带着抱怨声也少了。
海音寺千秋顶着寒风下车。
不远处,迎着她走来的,是个眼睛挺大的路人脸青年。
海音寺千秋笑着和他打招呼,心里十分惋惜的叹了口气。
——四宫小次郎不在的第三天,想他。
不过转念一想:虽然新同学做菜水平不及四宫,一顿饭的价格只有他一半,但新同学不龟毛啊!
交接货的时候,新同学才是梦寐以求的甲方,要怀念四宫小次郎,不如等待会儿吃饭了再说。
结果新同学很不经夸,今天开始点货时,突然也变超龟毛。
三色花盘最终并没有决定提高食材成本,新同学再努力学四宫吹毛求疵,也只能尽量选好看新鲜的菜。
不过他大概不太擅长这个,为了验证某菜花上某点发黑,是沾了土还是品质不行,他拉着海音寺千秋愁了快半小时。
搞的人好累的。
海音寺千秋花了快一小时才陪人验完货,完事后终于松了口气,结果转头一看,新同学的动作居然和她是同步的。
看他紧张成这样,海音寺千秋瞬间就懂了。
“……是四宫要回来了?”
“唉?”
新同学懵了一下,随即点头,大声道:“对!”
看这个热血的神态,敬佩的表情……
海音寺千秋又懂了。
“他之前说的那个什么食戟,赢了?”
“当然!”
哎妈一提这个,同学立刻就不困了,热血沸腾的开始给她讲课。
四宫和左进老板的冲突,看似是因为食材菜谱,实则是理念上就有差别。
左进老板向远月申请作为实地研习的场地时,是真的有考虑要改变的,不过这种心态并不坚定,很快他便因为情怀原因后悔,觉得保留这样也很好。
为了不让四宫大刀阔斧,成熟的社会人有意无意对他进行了限制。
客观来说,这是店家有问题。
四宫之前就发现了不少端倪,曾经向远月提出过抗议,举报老板不配合。
结果没成。
因为按照远月的理念,实地研习,就是让学生试着解决经营难题的——
碰到这种死犟的老板,他应该继续研究菜谱,做出既正宗,又能让老板尝出情怀的菜品,靠硬厨艺平推对方。
然后就是海音寺千秋出现那天。
四宫小次郎陡然意识到,自己存在思维误区,而左进老板不止没有教导他的意思,反而联合那个送货司机,故意搪塞拖延,试图干扰他到研习结束。
只是因为他不想改革。
于是四宫二次举报三色花盘。
结果又没成。
对此,学生会的回复是:采购和销售环节相互勾结,欺上瞒下,在正式经营中并不少见,是绝大多数主厨都会遇到的问题。
正常。
这边建议学生自行思考解决方式呢亲。
四宫简直要气死了。
然后左进老板大概也知道是自己理亏,就跟远月另打了一份申请,提议让四宫的第二期实习也在他店里,然后这两期他都会给一个偏高的分数,帮他冲一波成绩。
这是十分实惠的补偿了,左进老板甚至愿意写表扬书和推荐信。
学生会在“并不需要质疑四宫的厨艺”这一大前提下,仔细比对了得失后,爽快的批复了这份申请。
他们说可以。
这回四宫是真的气死了。
——他完全没有被补偿到!
不,比起补偿,这确定不是在故意践踏他的尊严吗?
反正事发当天,海音寺千秋过来店里时,大规模冲突都已经结束了。
她只零碎的听到点八卦,说四宫小次郎拿到通知时脸都是黑的,一气之下直接回校,据说是准备扬了那个傻逼学生会。
【打群架咩?】
【不啊,比厨艺的。】
新分配来的路人同学君说一共有三场食戟,三局两胜,捶赢了,四宫学长就能上位第一席。
“所以……他现在是第一席了?”
“嗯哼~”
同学君的脸上写满了与有荣焉,“四宫学长强行要求比满了三场,场场都是5:0完胜,昨天下午还办了交接式,现在是远月的正式统领者了!”
“哇哦。”
海音寺千秋意思意思敬佩了一下。
话说在那么一个自治程度超高的学校,当了会长——
当然,他们的称呼是第一席
——那四宫为毛还要继续实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回来让左进老板反向受气吗?
恰逢此时,外面传来了沸沸扬扬的欢呼声。
她侧身探首,倚着仓库门边往外看。
庭院前,一群人正热热闹闹的走过来,几日不见的四宫小次郎,众星捧月般的走在最中间。
他脸上还是那副熟悉的神情,但看周围人热络的态度,大概已经没人会觉得他的傲慢不合时宜了。
海音寺千秋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整个人突兀一愣。
几乎是同时,四宫小次郎脚步一顿,隔空向仓库半开的门,直直落在了她身上。
少年十分嫌弃的“啧”了一声,抬手推眼镜。
“你那是什么表情?”
这句式和语气可太耳熟了。
“发呆成这样……”
“在职员工工作期间走神是很失礼的行为,海音寺千秋,听到回话!”
这态度和表情也很熟悉。
但此时此刻,在海音寺千秋眼里,所有熟悉的东西都隐形了——
——只有新出现的四宫小次郎头顶,那个同样新出现的巨大的白金色箭头,正无声无息的,肆意闪耀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