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一把刀,面上一抹笑,柔声反问:“公子可知《五子之歌》有云‘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她故意点出大臣不久前在东宫教导太子的话,褚公子瞬然一愣,赶忙沉脸威吓:“我难道说错了?似你这般轻浮放荡的女子,身边必定蜂蝶环绕。就说你化名温霄寒的这几年吧,更是交友无数,你敢说这中间没有你的相好?”
吵架一事谁先动怒谁处下风,柳竹秋这舌辩高手岂会失误?柔如丝绵道:“敢问公子可信佛法?”
褚公子不明其意,疑道:“佛法乃集无上智慧之大成者,我当然是信的。可与这事有何关系?”
柳竹秋侃侃而谈:“昔年印宗法师开坛讲经,堂前经幡忽然随风飘动,一名僧人说这是幡动,另一僧人说是风动,双方争论不休。六祖慧能大师忽挺身言道:‘不是风动,亦非幡动,而是心动’。意思是一切外物都是人心灵的投影,心中认为之事并非真实,只符合本人内心期望罢了。”
她妙用禅理反讥,褚公子火起,克制地训斥:“就算本公子错怪了你,可你违法逾礼总是事实。自古牝鸡司晨都是不祥之兆,你胆大妄为,任意错乱阴阳,搅动人寰,眼看大祸降临,还不知悔过吗?”
他动怒时颊飞红云,美中增艳,柳竹秋贪看不足,怨气一丝都没了,决定在不惹来死罪的前提下尽情逗弄。
“公子责怪小女子的话,小女子不敢反驳,可说到这雌鸡,小女子却想斗胆为它主持公道。人们都说雌鸡不如雄鸡,然而所有鸡都是从蛋里孵化来的,能生蛋的只有雌鸡,单就这点来说,雌鸡的功劳就比雄鸡大。还有‘杂霸王雄’④的典故您该听过吧,春秋时的秦穆公因为得到雌山鸡而成为霸主。他的臣子百里奚也全靠老婆杀了老母鸡为他践行,才最终翻身取得富贵⑤。这些人的功绩不都是雌鸡带来的吗?依小女子看,雌鸡是看雄鸡没别的本事,才把打鸣的任务让给它们来做,不然雌鸡又会捉虫生蛋,又会报晓司晨,人们还要雄鸡做什么呢?不早把它们杀光了吗?”
她话里话外尽显狡诈,云杉想替主人呵斥,褚公子先发话:“柳竹秋!你强词夺理,真以为本公子治不了你?本公子这便差人将你押往顺天府,看你会是什么下场!”
他抛出杀手锏也都在柳竹秋算计中,既已犯上,何不过瘾?
她装出恐悚焦急之态碎步上前,绕过云杉阻拦,跪倒在褚公子座下,公然朝他伸出双手。
一旁的武士防她伤人,急忙拔出腰间佩剑,剑尖掠过柳竹秋肩头,搭在她颈边。
柳竹秋视而不见,到底一把抓住褚公子的右手,将惊讶涂满在场每个人的脸。
古有“看杀卫玠”、“掷果潘郎”的事迹,说明女子见着美若天仙的男子也会踊跃亲近。后世被礼教拘束,以情、欲为肮脏之物,以贞洁为立命之本,才被迫做无欲无求的木头人。
柳竹秋早不吃那一套,见着养眼的男人就随性观赏,未付诸行动仅仅因为对方的姿色不够。
平时和美丽的女伴相处,她都忍不住摸摸她们的葇荑素手,粉嫩桃腮。眼瞅褚公子肌如玉雪,早好奇触感,这会儿正好下手。
是他先不自重,任意羞辱我,我摸摸他的手不算过分吧。
她握住褚公子的手趁乱感受,骨骼比女子的粗大,但照样细腻光滑,手心温暖干燥,如同暖玉,说明他气血旺盛,身体健康。手掌捏起来厚实柔软,相书上说这样的人淳厚善良,心胸宽广,这点倒有待验证。
“柳竹秋,你疯了!”
云杉顿足失色,飞快上来拉扯。褚公子不知所措地抽回手,这时的气愤完全出于茫然。
柳竹秋转而抓住他的衣摆,可怜兮兮求告:“公子要我死,悄悄杀掉便是,若送交官府让世人知道温霄寒就是我,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直接损害当今太子的声誉。”
蹊跷话快把窗户纸捅破了,褚公子和仆从们惊疑不定,喝令她不许再绕弯子。
“小女子怕话一出口便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说,我现在就让你粉身碎骨。”
“是,那请公子耐心听我说完。小女子做温霄寒时认识了很多书商和写戏曲小说的文人,也时不时鼓捣两篇文给他们刊刻发行。前天刚交了一篇戏稿,写的是某国的储君性好龙阳,得知都下有一书生年少英俊,风流不羁,于是微服前去私会。谁知书生竟是女子假扮的,那太子恼羞成怒,将女子送交官府公开审讯,后面的结局太过凄惨,不说也罢。”
云杉等人魂飞天外,心道自己再转生几次也看不到第二个如此大逆不道之人。
那一直不吭声的胖老头终于失去自控,厉声叫骂:“柳竹秋,你诽谤太子殿下,罪该万死!”
声音比寻常老年男子尖细许多,也很耳熟,正是那晚在宫墙下对她训话的老太监。一把山羊胡子粘得倒逼真。
褚公子早气懵了,不知轻重地蹬腿踢倒女人,颤声下令:“把她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他真要杀我?
柳竹秋胆大到躺进棺材还能扑腾两下,打算走完这段钢丝,捂住腹部装出疼痛难忍的样子蜷缩在地,任由云杉和武士拖拽,只是不起。
褚公子果然中计,叫仆从慢着,含恨质问她:“你怎么一句话不说?知道自己死罪难逃,连求饶都不敢了吗?”
柳竹秋伏地呻、吟:“小女子挨了公子一脚,疼得没力气了。”
褚公子那一脚磕在她右边肋尖上,倒有五分是真疼,再眨巴眨巴眼,轻松挤出几串泪珠,将柔弱刻画得恰到好处。
她混迹江湖这些年跟百样人色打交道,早把男女的心机手腕挨个吃透了,遇事软硬兼施,刚柔并济,三十六计总有一计行得通。
褚公子不知底细,初次过招如何能敌?被她天一下地一下激得有如沸水煮豆,上下无着,犹疑观望一阵,命云杉扶她起来。
柳竹秋得寸进尺哭诉:“小女子是罪该万死,可写戏文这条本不该包含在内。古今戏说帝王将相的话本戏剧多如牛毛,小女子那篇文也不过因循先人套路。只要不教外人知道温霄寒是女人假扮的,谁会将戏文内容联想到太子身上去?小女子想公子也是朝廷子民,也想维护天家体统,是以据实禀告。事到如今已无话可说,任凭处置便是。”
她哭得很有技巧,泪流满面,表情只是哀婉,完全做到了梨花带雨。
褚公子受了一肚子气,见状竟不忍严饬,命云杉拿手帕给她擦脸。
柳竹秋侧身回绝:“公子责骂小女子不守妇道,还让我用男人的手帕,这不是欲加其罪先强其行吗?”
褚公子又被她气笑了,露贝齿在不涂而朱的下唇上印下浅浅的牙印。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公子这是何意?还请明示。”
褚公子昂首呼出闷气,看向老太监。
后者得令,面朝柳竹秋严郑宣话:“这位就是东宫太子千岁殿下,你这刁女欺君罔上,如今还有何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