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便是不愿,又如何?
她的大王,何曾不想励精图治,保国永年?然内有贵戚旧臣掣肘,外有东夷诸侯虎视眈眈。他欲兴商而不能,自此不信鬼神,不重祭祀,只求自己。另辟蹊径,不惜招降纳叛以求人才,征伐东夷以夺物资。却只因触怒圣人,便成了无道昏君,日渐昏沉,精力不济。饮酒以镇痛,沉迷酒池肉林的消息传遍天下,却不过是他到底要撑不下去了。
而那所谓的圣主呢?以臣叛君,竟也能自诩天命,得天下道德之士相助吗?
截教与阐教本同出一源,为何忠君守国的反倒成了执迷不悟,襄助叛军的倒是正义之师?
再不济,阐教收殷洪、殷郊两位殿下入门下,又岂不能另立新君?为何非要逼他们以子弑父、以臣弑君,断了自家宗庙社稷、六百年江山?
说到底,不过是这天上地下,再容不下昔年自西昆仑而来的玄女一手扶立的商朝罢了。
人族何其为天道所钟。神道煌煌,高踞九重天上的那两位,不能容忍旧日的统治者如他们一样借此重登帝位。
“到死,他们都不肯放过他吗?!”
柔软的毛发根根炸起,妲己发现自己在无法自制的颤抖。那是怒,是怨,是为了那人久久不愿平息的不甘。
东华帝君并不再多做劝说,只是无声地抚平她的皮毛。良久,才淡淡开口。
“除了你,谁在乎呢?”
于是,从来只会笑得既柔且魅,笑得骄傲华丽的狐狸在帝君的怀中哇然大哭了一场,而后沉默地随着他回到她阔别已久的故乡。
神明高高在上,肆意地操纵着凡人的命运。自三皇五帝起,名曰人皇,可哪个背后,没有神仙的影子。
周朝自始称天子,世间从此无人皇。
但没有了人皇,凡人便会屈从于天神吗?
她的大王,纵使穷途末路,亦不愿死于天命。鹿台上熊熊燃烧的烈焰,一如她曾经在他眼底看到的星火。即使浩大帝国毁之一炬,又何惜哉?
而那火种,又何尝不燃烧在周王姬发的眼中呢?
天子、天子,此时君权为天命所授。他日,谁又料到会否有凡人假借天命而御极?到了那时,或许神仙也不过是凡人手中借以实现自己心愿的工具。有用则信,无用则弃,再无敬畏之心。
只是她的大王……
妲己安静地伏在帝君的膝头。昔年旧梦,他怕是已经都忘了吧。天上地下,相见机会也是寥寥。她怀抱着如此微弱的希望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真的只是为了替他怨恨,替他不甘,替他看着他埋下的火种有朝一日势成燎原,替他……心疼他自己而已。
※※※
紫府乃神仙居所,虽可见金乌西沉,却无夜无月。晃晃昱昱,天光明亮,经年与人间有别。
而神仙自也与凡人不同,一次入定便可能过去数十年。人间王朝的诸事落定,或许也就只是神仙的一阖眼罢了。
东华帝君并不时常闭关。三岛十洲虽在他的治下,但其上各族也不敢拿些零碎的小事打扰于他。于是他便好似只是终日闲坐,唯独不同的不过是近日偏爱狐狸几分,在哪儿坐着都抱着那只皮毛顺滑的八尾狐,悠闲撸毛。
而妲己便也以为这样的日子可能要到地老天荒。不过,每日间除了偶尔去照看一番那条东海小龙,帝君的纯粹灵力都流转于她周身助她重凝九尾,她也就乖顺地任抱任撸。
又是那可观金乌每日自扶桑飞往若木的水榭,妲己发现帝君似乎尤为偏爱这地方。
她感受着自东方汤谷洒落到她身上的金乌之力,以为今天也会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度过。
然而,小童的声音打破了水榭中的寂静。
“帝君,都准备好了。”
东华帝君门下阆风,与其妹拾兰均是紫府灵官。虽不过小童模样,又好似仅做些守门待客的杂事。但偌大宫阙,东华帝君仅留下他们兄妹二人,便可见出其不凡。更何况,昔年玉帝王母又何尝不过只是紫霄宫前守门的小道童。纵使东华帝君尊贵不及道祖,但紫府出身,在这三界,也算不得卑弱。
况且……妲己摇了摇尾巴。
那么久了,她竟仍看不出阆风和拾兰的根脚。
“那便启程吧。”东华帝君最后摸了摸狐狸的脑袋,将她安置在榻上。“小狐狸,你且在府中安心修养。断尾之伤不可轻忽。阆风,岛中诸事便由你先照料着。若有变故,青鸾传讯。”
“帝君——”/“帝君。”
“有拾兰随我同行,不必忧心。”东华帝君平和的目光让阆风说不出劝阻的话。
他随后望向妲己,“狐狸,你或可信他。”
为君王者,生不曾屈服于所谓的命运。死了一次,难道反而会真的被封神榜牢牢束缚吗?
他一步踏出,原本的少年模样逐渐变换,化作了世人更为熟悉的青年神君,玄衣皓发,仙姿凛然。许是觉出有几分不妥,无声无息间那一头白发已尽数化为墨色,玄色帝服也变作了如雪麻衣。
“帝君。”
在他身后,阆风突然单膝跪地。
“还请保重自身。”
“我只是……”东华帝君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湮没于唇齿间。他想到自己的打算,摇了摇头,也不怪阆风会担心至此。“不必忧心。”
他鲜少多言,今日却为阆风的担忧说了两遍劝解之语。阆风随侍他多年,知晓他的脾性,到底不敢再劝。双膝落地,深深拜伏。
不必回头,东华帝君也能“看”到阆风的一举一动。他向前的脚步略顿,终是身化流光,往人间而去。而在他身侧,一头四足异兽踏云而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衣角,鸣声如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