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荆州城北垃圾收容站，文若心神难定。

虽然这里名为垃圾收容站，但其实已经不见半片纸屑。只是有更多、更大的，醉得东倒西歪的流浪汉、无业游民，昼夜不分地在这里沉醉。以前，文若确实会毫不留情地把这样的人视为垃圾。

从正门口走到收容站的最中心，得要四分之一个时辰。文若没有使用悬浮包厢，也没有坐驴车。既是不想惊动任何人，更是他想亲眼看看，这些被委鬼集团视为垃圾的人，到底都有怎样的待遇。

已是子时半夜，天空下着小雨，低洼处积了昨天还未干的死水，加现在增添的新雨水，一点一滴地积成一个脸那么大的池塘。池塘的正中央，被一张人脸死死地压下去，池水被那张人脸涨满，淹没到隔壁的一块地砖。

浸在池塘里的脸，并没有在意水是否肮脏。它的半边鼻孔悬在空中，一呼一吸之间，吹皱了黑漆漆的水；另外半边鼻孔泡在水里，把脏水吸进去，又重新喷出来，在池塘里喷奏着咕咚咕咚的泡泡乐曲，一直也没有中断。

文若把脸的主人翻转过来，让他的鼻孔重新朝天，免得把太多脏水吸进肺里。虽说在这个垃圾收容站里，就算是严重肺积水，也可能很快就被治理好，但文若还是不忍让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当作垃圾一样，泡在污水坑里。

走到那个门前，文若把手指按在门边的，一个普通人并不会留意，仔细看才能发现的小斑点。那个斑点大小形状恰好和文若的手指吻合，文若按了手纹后，几束光从手指中心延伸到门后，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

不远处，一个身形矮瘦的醉鬼从人堆里爬起来，正摇摇晃晃地望文若和门的这个方向走来。文若并不担心他可能会看到这里有门可以进入安全屋，因为他知道，在这里的所有人，终有一天也是要和他一样，走过那一道门。

那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门开了，文若一走进去，门就自动关。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消失在文若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房间，和里面铺满墙的电子屏幕。

随着一声巨响和短暂的抖动之后，房间内明显有失重的感觉，肯定是在向下沉降。文若对此显然习以为常，房间即便堕入到深渊，他也不为所动，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已经在深渊。

一会儿之后，失重感失去了，房间门自动打开。文若走出这个房间，进入到另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很大，大到在无数的电脑屏幕、杂乱的电线和数据线后面，只有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在那个大房间里，委鬼集团科技发展部主任茽得早已等候多时。一见文若到来，茽得就像哈巴狗见到肉骨头，口水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令君，您来啦，我们在此恭候多时啦。”

“少来这套。正正子时，我来得刚刚好，你们一定是忙到现在才准备好所有要用的器具，一丁点时间都不会有多的。”

“令君，还是你了解我们啊。”茽得也懒得再跟文若客套，拿了仪器，就开始往文若的身套弄。文若也没有反抗，合作地抬起双臂，任由他把少说一百根数据线插到自己的身。不一会儿，文若已经被线束捆成一团麻，动弹不得。

“令君，你的各项数据都很好，看来你很适应这样的身体。”

文若并没有回答他，茽得自然也不需要等待文若的回复，继续在十几个屏幕之间来回穿梭。

“今天似乎可以提前进行最后一次手术了，令君，可以吗？”

文若依旧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茽得看他这样子，把最后的矜持也抛弃了，招招手，房间的黑暗处钻出来许多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和举着锯子锤子螺丝刀的机器人。他们两眼放光，像非洲草原，看见狮子即将病死的鬣狗，一步，又一步地靠近文若。最后，他们一起高举锤子锯子螺丝刀，一锤，一锯，一刀地落在文若的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锤子、锯子和螺丝刀们才停下了手脚。茽得推开手下们，争前来，抢先欣赏他的杰作。

至于他的杰作，也就是文若，现在正躺在手术台。他睁着眼睛，一动也没有动，仿佛刚刚发生的那些锤子和锯子都与他无关似的。

“完了吗？”

“不是完了，是完美了，令君。手术圆满成功，你现在已经是我们大汉第一个完美无缺的圣人了！”茽得终于没忍住心中的兴奋，泄出了“嘻嘻嘻”地尖笑。文若感觉自己就是老巫婆面前那口正在熬药的大缸，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能毁灭世界的邪恶泡泡。

“令君，我成功了！三层拟造大脑皮层已经成功地和你原本的大脑耦合了，每一根神经线、每一个神经元都完美地联系，从现在开始，你就拥有四个大脑了！”

文若听茽得这么说，总归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脑袋。但不管他怎么摸，乃至于从反光的金属扳手看见自己的倒影，都找不到茽得说的那多出来的三个脑袋。他没有三头六臂，还是和原来一样，和一个普通人一样。

“不，不是这样的，令君。时代变了。你拥有的四个大脑，都在你这一个头颅里。”茽得得意地摸了摸文若的头，文若不想自己像一只乖狗狗一样，甩手把茽得的手劈开。

“拟造大脑皮层全都用碳纤维打印出来的，每一片都比轻纱还薄。但是，在面搭载的神经元，却是普通人脑的六倍。”茽得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文若完全没有表现出想要继续听的欲望，茽得只好继续自说自话。

“现在你的头颅里有了四个可以轮流运作的脑袋，也就是说，没啥事的时候，你可以让三个脑袋睡觉，一个脑袋工作。这样的话，就算你一天十二时辰不睡觉，每个脑袋也只是工作了三个时辰而已。”

“这就可以连续不断地帮你们打工干活了对吧。”

“令君，你不愧是孟德先生的张子房啊！”茽得抚掌大笑，继续着他的商品说明。“你们看，四个脑子果然比一个脑子好使吧！我刚刚还没说完，你的四个脑子不止可以让你连轴转，必要的时候，你还可以让四个脑子一起工作，你的反应、机敏、灵巧还有判断都是无人能匹敌的！再加你的肢体已经全部更换成钛合金打造，只要你开启四核驱动模式，就算是最新的‘虎豹骑’安保机器，都不可能伤到你分毫！”

“照你这么说，我也可以去刺杀孟德先生，甚至刺杀刘协天子，都没有问题咯？”

茽得被文若的话吓得几乎把储了差不多三天三夜的尿全都撒到裤子——他对自己的膀胱进行过改造，就算连续三天不厕所也没有问题，这么做，只是为了应付没日没夜的开发工作。

“开玩笑而已，瞧把你吓得。”

茽得挠挠头，不可思议地绕着文若看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又释然地笑了。

“难不成拟造大脑皮层还会给你附加新的性格不成？我们委鬼集团的股肱之臣文若令君，我们大汉帝国忠贞不二的尚书令文若大人，怎么会开这种玩笑呢？”

“那就要问你自己才知道了。”

茽得一根一根地检察仍然插在文若身的数据线，但是并没有找出任何问题；又掀开文若的天灵盖，像翻被褥一样一层一层地翻看他的大脑皮层，也还是没有不对劲的地方。茽得挠挠头，只得调出显示屏，手指在空气中来回跃动，应该是在拟键盘录入这次异状，以待来日解决。

“那我以后还能喝水吃饭吗？”文若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他对自己的未来已经略有料算，与其说他正向茽得提问，不如说他是在征求同意。

“可以，但是没有必要。”茽得毫不在意地回答着，眼睛和手根本没有离开过自己面前的空中投屏，仍在不断地调试数据。“你的身体已经不需要食物作为能量的来源了，你的心脏已经被我换成一个脉冲器，只要你呆在我们委鬼集团信号塔的辐射范围内，就可以无穷无尽地接受信号塔发射的脉冲，再转化为电能。”

文若其实并不懂茽得正在说的话，但他分明感到肚子饿了，发出咕咕的响声。他摸摸自己的肚子，疑惑地盯着茽得。茽得听见肚子响，才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右手食指迅速地在空中左右摇摆。

“抱歉抱歉，我忘了给你关模拟消化的功能，等一下。好了，现在关了。你应该不会再觉得饿了吧？”

肚饿的感觉确实一瞬间就消失了，文若失望地摇摇头。

“如果想的话，你自己可以重新打开模拟系统。打开之后，你就可以学普通人那样，正常地吃吃喝喝，不碍事的。一开始我并没有做这个功能，毕竟把那些汤汤水水的又是油又是盐的，吃进肚子里，对我的机器关节肯定有很大损耗的。但是后来孟德先生说，有很多时候，吃饭并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一种社交活动。仿生人如果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吃饭，就不能正常地与其他人交际，这样对研究或许会产生很大的不利，所以。”

“所以，吃饭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为了活着；所以，我也不再配被称为人，而只是一个‘仿生人’，对吧？”

茽得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习惯性地用错了词语，但也没有特别在意。

“哎呀，我们实验室内部随便怎么说，怎么方便怎么来，但是你不要对着外面的人说这个词就行了。总之呢，你现在是一个完美的人，火星都可以，又怎可能连吃饭都做不到呢？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不过吃了要记得排出体外。”茽得补充道。

“记得？排除体外这种事情……还能忘记的吗？”

“当然会啊，你的消化系统是模拟的。一旦你哪天为了应酬打开模拟系统吃饭，又为了拼酒关掉系统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酒精黑洞，然后，你又忘了重新打开系统……没有感知传回中枢神经的话，不管你的肚子里装了多少食物，你都不会有感觉的。虽然我已经就这种功能重新改造人体，用了异空间虫洞来装食物，不管你塞多少都能装得下，而且装着就装着也不会有什么坏影响。但是嘛……”

茽得呼了一口气，平时的他并不需要说这么多话。只有在孟德和文若面前，他才会像一个话痨一样。

“因为你不再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正常的排泄，你吃进去的东西，如果你自己想不起来要拉出来，屯在里面屯到猴年马月的，就臭了。一旦这时候，你因为社交需求要和别人一起厕所，恐怕……”

“等等！”听到这里，文若产生了极大的不满和不解。“为什么我会因社交需求和别人一起厕所？”

“难道你没试过吗？”这一回，茽得也不满和不解起来了。“被同事邀请一起去厕所，顺便抽个烟什么的。你要是不记得及时清理体内的垃圾，到时候一打开阀门，不得臭死别人？”

“阀门？”文若听见这个奇怪的词出现自己的身体，很不自在，两手马开始身身下地摸索着。当他摸到自己的裤裆时，不禁眉头一皱，脸色发黑。他不顾身还接着的许多数据线，猛地从裤子里掏出一根银色的金属软管。管子的一头，接在他的身，管子的另一头，接着一个亮闪闪的铜制水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