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殊墨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并不奇怪,她会出现在这里。
他自己呢,上午在供销社送完货、算完账,中午路过人民剧场,听了一段现代戏。不知怎么的,傍晚在路口,看见女知青们都被大队司机接走了,唯独没有那位唱戏的叶知青,便鬼使神差等了一会儿。
结果,小戏子没碰到,倒是和老对头干了一架。
说到叶龄仙,在男知青的夜聊话题里,她漂亮且瘦弱,是一盏不折不扣的美人灯。但在程殊墨看来,她绝不是盏省油的灯。
几个月前,某数字帮被粉碎,不少女知青为了回城,把主意打到高进武身上。这位叶知青也不例外,否则上次,就不会有什么落水戏码。
当然,程殊墨并不反感女同志的这些小心思。他自己就是个狠角色,很清楚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道理。
所以,他并不排斥叶龄仙,当然,也没有过多的喜欢。
出于礼貌,他嘴上敷衍:“那谢谢咯。”
叶龄仙很想说,谢谢不可以加咯。但对待“恩人”,她有十倍的礼貌和耐心,不与他计较。
两个话少的人,再次陷入沉默。
叶龄仙揉了揉腿,麻木已经缓解,便站起身,打算先行离开。
程殊墨冷不丁问:“叶知青,你会唱地方戏?”
叶龄仙点点头,心想,今天中午,他不是已经看见自己当众出丑了么。
“《木兰还乡》这段戏,叶知青会唱吗?”他又问。
刀马旦的基本功,叶龄仙当然会唱。可这上升到政策觉悟问题,即使程殊墨问,她也只能摇头,“我不会唱,那是古装戏,我才不喜欢。”
程殊墨怔住,眼底似乎划过一丝失望。
但很快,他还是拎起叶龄仙的大麻袋,不由分说,绑到前排的车把上。
“还挺沉。”他随口道。
“帮人带的,都是生活用品。”叶龄仙没提李青荷,怕她再落个“骄奢浪费”的名头。
程殊墨:“走吧,我送你回去。”
这是要她坐上后座,载她回大队的意思?
叶龄仙犹豫了,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动作会不会太亲密了?
“不坐也行。”程殊墨长腿跨上自行车,作势要骑走,“不过,你要小心,雷彪他们如果发现被骗了,可能还会折回来……”
“不不,我要坐的!”叶龄仙急忙扒住后座,一屁股跳上去。
开玩笑,且不说再遇上二流子,三个小时的山路,如果真走回去,就算天没亮,她的脚也废了。
“嗯,坐稳了。”
一声铃响,二八大杠再次启动。
叶龄仙紧紧抓着后车座。
上山的路不好走,也亏她这两年没怎么吃过饱饭,饿得人比黄花瘦,还没程殊墨早上驮的那两包农副产品重。
话说回来,程殊墨的体力是真好,双腿长劲有力,蹬车不费劲,一路上坡,还不带喘息的。
反观叶龄仙,后背挺得笔直,生怕自己的肩膀碰到他。真是坐车的,比骑车的还累。
她不禁好奇,平时,俩人都在同一个食堂吃糠咽菜,可在体力上,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叶龄仙其实还想问,自己的棉鞋,是不是他帮忙找回来的。可鞋子是私物,万一不是他,那就尴尬了。
更何况,他又像个闷葫芦,半天不说一个字,还是算了,不问了。
两人这样沉默着,只有月光,能听见他们不同以往的心跳。
爬过山坡,下山的路就轻松多了。
夜风徐徐,吹起程殊墨散开的外套,让他的肩膀更显宽阔,也为叶龄仙遮挡了更多寒风。
突然,前轮猛地刹车,叶龄仙猝不及防,堪堪撞上程殊墨的后背,“哎呀!”
“抱歉,窜出来一只野兔。”男人解释完,继续骑车。
“我没事。”叶龄仙揉揉吃痛的鼻子,仍旧拉开距离,坐得比上课听讲还端正。
她心里却想,这人,连只野兔都要避让,难怪他手握强弩,却从不用在打猎上。
好不容易下了山,沿着澄河走,过了桥,就是老树湾大队了。
上桥之前,叶龄仙紧急叫停,从车上跳下去。
她委婉道:“程知青,谢谢你,就送到这里吧。”
程殊墨点头,知道她是为了避嫌。
他解下麻袋,还给叶龄仙,“你走前面,我半个小时后再回去。”
他考虑得很周全,这样对谁都好。叶龄仙感激一笑,独自走上石桥。
等待的时间百无聊赖,程殊墨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这姑娘长发细腰,弱弱一个人,吃力地扛着半人高的麻袋,像一只浑身是劲的小工蚁。
小小的一只,却蕴含着大大的能量。
想到今晚,被柔软撞了一下腰,他烦躁地想点一支烟,却又忍住了。
突然,“小工蚁”走到一半,放下麻袋,小跑着折了回来。
她捧着一个厚厚的书本,献宝一样,举到程殊墨面前。
“差点忘了,程知青,这个送给你!”她跑得太快,额头上沁了汗珠,也来不及擦。
程殊墨随手翻了一下,十指像是触电。
书里密密麻麻,全是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