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已爬到西屋半墙高,曹氏站了两个多时辰头晕脑胀的,强掐着大腿不让自己晕过去。
待颤巍巍杵着拐杖而来的村长问发生何事,她哭诉,“村长,当年咱搬来这就说得好好的,谁开垦的地就归谁,咱家来得晚,好田好地被人占了咱不吵不闹,借了农具就往草深的地方走,其他人家种出庄稼了,咱还手忙脚乱的挖树根扯杂草...”
想到刚来绿水村食不果腹的日子,曹氏泣不成声,“来安的腿怎么跛的,不就雨天跟他哥搬树根滑到坡里摔的吗?那会太穷了,拿不出钱请大夫,以为灌两口米饭养养就会好,哪晓得落下腿疾了。”
见沈来安出来,曹氏上前撩他裤脚,露出干瘪变形的小腿,“村长你给看看。”
村长瞅了眼就不忍别开了脸。那两年田地满是杂草没法种庄稼,老人孩子都在地里除草,风雨无歇,很多人积劳成疾落下了身病痛,还有累死在地里的。
他抬起浑浊的眼,看向为首的中年汉子,满腹心酸道,“夏雷啊,你离家太久。”
世道变了啊。
边关战败,官府进村抓人服徭役,年轻人怕死,都往外跑,留下老弱病残守村,后来仗打完,出去的人也没回来,留下成片田地成为荒地,朝廷就领着很多外地人进村,鼓励他们开垦。
谁开垦的地算谁的。
人们夜以继日埋头苦干才有现在的日子,怎会因三言两语就把地拱手让人?
被叫夏雷的中年汉子放下铁锹,垂眼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袖子,面露悲戚。
他身后的壮硕汉子愤懑反驳,“雷叔是打仗又不是逃命去了,他冲锋陷阵守护西州,如今解甲归田,房屋田地都被人占为己有,你们还是人吗?”
他虎着眼,“上个月被敌军偷袭,他没了胳膊,要不是拿不动刀,死在战场也不会回来。”
曹氏早注意中年汉子少了只手臂,心里并无多少同情,更在意自家的地,倒是村长,不经意扫到轻飘飘垂着的袖子,心里不是滋味,他是绿水村土生土长的人,那年看西凉军进村,他带着剩下的村民去了长流村,战事结束,那边人少地多忙不过来,就跟长流村村长合计,把村子迁了过去,后来官府陆陆续续领着人来绿水村安家,觉得他了解地形,有种地经验,还让他做了村长。
他已经六十五,并不怎么管事了,遇到这种事也不知道怎么办,看说话的青年男子长相粗犷,感慨了声, “夏雷,这是大宝吧。”
当年夏家举家搬走的,夏雷的两个儿子正是活蹦乱跳的年纪,十几年过去,人完全变了模样,他认不出来了。
提到妻儿,夏雷大感悲恸,再无刚刚凶神恶煞之势,“不是,他们没了。” 村长愣住,握着自己拐杖往地上杵了杵,哀叹,“多好的孩子,怎么就没了……”
一时,院里的人陷入了沉默。
还是夏雷先出声,“叔,我今个儿来想拿回点地,也不奢望全部拿回来,有两亩地不饿肚子就成。”
他一改之前的咄咄逼人,脸颊横肉颤动,睫毛微湿,“大宝他们娘三埋在西州城外的荒山,我得把坟给迁回来,不能让他们做孤魂野鬼。”
经历过生死的村长听到这话红了眼眶,“是该迁回来。”
“叔要是觉得为难,我去西州衙门敲鼓,请官老爷为我做主。”
村长心下思量,当年夏雷真要进了军营,就是于西州有功的将士,官府自不会寒他的心,别说两亩,其余几亩也会给,此番进村是希望有商有量把事情办了。
他劝沈家人,“把家伙放下,什么话去屋里说。”
曹氏挡着不让,捶胸顿足嚎哭,“村长你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西屋窗户后,沈云巧趴着偷听许久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到时被曹氏振聋发聩的哭声吓着了,问春花外边是不是在打架。
春花双手摁着窗户,用她听得懂的话讲给她听。
沈云巧想想,“我家的山地是他家的吗?”
“他说是。”
“那还给他啊。” 沈云巧的声儿不大,但清脆有力,“打仗很苦的,不能让他没有饭吃,他还要养孩子呢。”
春花捂她的嘴,“他孩子死了。”
“死了也要养啊,棺材,香蜡,纸钱,要花很多钱的。” “.....”
村长听到这话往西边瞅去,窗户关着,看不到说话的人,但事实如此,夏雷好不容易在战场捡回条命,哪儿能让他没地安度晚年,迁坟要花钱,建屋子要花钱,两亩地说多也不多。
一活络,心里就有了成算,“咱进屋慢慢说吧。”
曹氏气急败坏地跺脚,村长眼神一眯,威严十足道,“不在屋里说想去衙门是不是?”
所谓民不与官斗,听到衙门,曹氏立即焉了。
见状,村长脸色缓和道,“夏雷家好几亩地,真要种两亩,肯定不会只种你家的。”
唤同来的晚辈去村里喊人。
村里人没料到还有自家的事儿,反应跟曹氏差不多,喊上家里人抄起家伙就要动手,村长训斥一顿,威胁说不行就去衙门,让官府主持公道这才把人唬住了。
乌泱泱的人挤在沈家堂屋里,沈云巧扒开窗户看了两眼,那些人很是激动,说着说着话就从凳子上跳起来,声音尖锐,你一声我一声的。
太阳西沉,黄沉沉的光褪白,众人才板着脸出来,沈云巧问,“他们要回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