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瞳个子一米六还差点，一头短发，背个双肩包，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说她是高中生也有人肯信。顾淮正是考虑到这点，才决定让童瞳负责苗苗，女孩儿跟女孩儿要好说话一些，不会那么大压力。如果让何杨他们去，可能会把人小姑娘给弄哭。　　　　果然如他所料，童瞳朝苗苗走过去时，苗苗的神情没有那么戒备，更多的是不确定眼前这个小姐姐要干嘛。　　　　童瞳走到距离苗苗一米远的地方停住，蹲下来，视线和苗苗齐平，然后面带笑容，试探性地问道：“苗苗你好，我叫童瞳，你妈妈说想要见你，你想见妈妈吗？”　　　　苗苗眼珠子转了转，点点头。　　　　童瞳见她并不抗拒自己，稍微安心了些：“我来接你和奶奶去见妈妈，你愿意跟我去吗？”　　　　苗苗不确定，抬起小脸望向奶奶，似乎在询问对方的意见。田大娘微笑地看着孙女，点了点头，苗苗这才小声地说了句：“愿意。”　　　　童瞳朝苗苗伸出手：“那我牵你，好吗？”　　　　苗苗没吭声，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望着她，似乎不愿意。　　　　童瞳也不急，手就那么抬着蹲那儿等，没有再靠近，但也绝不退后。双方僵持了会儿，苗苗开始不确定了，她又朝奶奶看去。田大娘松开她的手，扶住她的肩往前轻轻推了推：“去吧，让姐姐牵，别怕。”　　　　苗苗这才慢慢朝童瞳走过来，怯生生地将小手搭在她掌心。童瞳笑了，牢牢握住那只小手，从地上站起来，轻声说：“苗苗，我们到旁边等一下好吗？” 　　　　苗苗嗯了声，童瞳便拉着她站到一边。　　　　然后尹尚懿上前跟田大娘做沟通，田大娘同意了他的拍摄需求，然后何杨扛着摄像机进屋了。打开窗户，放进一些光线，他拍了遍屋内陈设，其中一面墙上，还挂着李胜强的遗像，一个看起来完全不像暴力犯的男人，他给遗像推了个特写。　　　　李胜强被砍倒的那个地方，已经洗干净，看不见血迹了。何杨镜头在那一处停顿，然后慢慢滑过。若不是亲眼见过刑侦现场的勘察照片，他很难想象在这里曾经发生过血案。　　　　拍完素材，他从屋子里退出来，朝顾淮点头示意，顾淮立刻给了童瞳一个眼神：“走了。”　　　　*　　　　苗苗和田大娘搭顾淮的车，一行人折回宝山镇，去镇上的派出所采访。顾淮让田大娘和苗苗在车上稍等。　　　　他们几个进了派出所，可是却出了意外。值班的警员告诉他们，所长临时有事出去了。　　　　尹尚懿不信。所长明明答应过受访，时间也跟他讲得清楚明白，怎么会这么巧就临时有事出去了？他拿出手机给所长打电话，那头却响起：“你所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呵呵。　　　　顾淮看见尹尚懿焦躁的脸色，心里已然有数——看来今天是采访不到所长了。像这样临时变卦的人他们不是没遇到过，毕竟受访的话就要在电视上露脸，等于是在全国观众面前露脸，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底气。　　　　他问值班室的警员，现在所里有没有为杨弃的事出过警的人。值班警员知道这个轰动一时的案子，人也比较合作，立刻打内线叫了一个人下来，说是姓付。　　　　付警官下楼一看，有个胖子拎着摄像机，顿时有些戒备：“你们干什么的？”　　　　尹尚懿向他说明来意，并出示了记者证。付警官一听是采访杨弃的案子，瞪眼：“这个案子有什么好采访我们的？”　　　　顾淮上前：“我们想知道杨弃报警以后，你们出警通常怎么处理？”　　　　付警官看到顾淮，露出一个似曾相识的表情，跟着恍然：“你……是那个，此间的记者是吧？”　　　　顾淮颔首，跟着问道：“你愿意就这个案子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付警官脸上露出明显的犹豫，他瞥了眼何杨手上的摄像机，左右为难。所长不在，他如果贸然接受采访，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顾淮再往前走了一步，语气平和，却不容拒绝：“采访时间不会很长，希望你配合我们工作。”　　　　或许是他的气场过于强大，亦或许是碍于他的名气，付警官纠结片刻，同意了顾淮的要求。采访就在派出所院子里进行。　　　　“你在宝山镇当警cha几年了？”　　　　付警官回忆了下：“差不多十一年。”　　　　“也就是说在杨弃嫁到大川之前，你就已经在了。”　　　　“是。”　　　　“你还记得第一次为杨弃的事出警的情形吗？”　　　　付警官努力回忆了下，摇头：“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那你记得是她本人报的警吗？”　　　　付警官想都没想就摇头：“不是，这个我肯定，杨弃就没有电话，她拿什么报警。一般都是村书记或者其他村民给报的警。”　　　　“那你们出警以后，怎么处理？”　　　　“这个嘛看情况，总的来说都是先调解，看李胜强态度，如果他态度恶劣不服管教，就带回所里关几天再放回去。”　　　　“态度好就不抓了是吧？”　　　　付警官点头。　　　　“你知道去年已经出台反家庭暴力法了吗？”　　　　付警官脸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知道。”　　　　“在这部法令出台后，你们有再为杨弃的事出过警吗？”　　　　付警官点头：“有，村书记后来有报过警。”　　　　“那你们去了怎么处理的？”　　　　付警官挠了下腮帮子：“还是调解。”　　　　“怎么能还是调解呢？” 顾淮眼神犀利起来：“以前你们可以用执法没有依据当做借口，现在有法律依据了，可以搜集证据，将案子交给检察机关，对李胜强提起公诉，为什么没这么做？”　　　　付警官耸了耸肩，似乎不认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这夫妻打架本来就是私事儿，床头吵床尾和嘛。更何况，家丑不可外扬，人家两口子都没说话，哪有我们插足的份儿。再说了，搜集证据这些对我们也不是硬性要求，我们就这点儿警力，这种小案子没工夫管，主要还是受害者本人举证。”　　　　“意思就是民不举官不究是吧？”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顾淮安静了会儿，换了个问题：“出警过程中，你们有告知受害者她的权利吗？比如她可以申请司法鉴定，可以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可以起诉离婚。”　　　　“……” 付警官被问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我们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这些啊，反正她从来没要求过，她不要求我们也不能做啥。你要知道，我们每次都为了她的事出警，这已经很好了，要换了别的地方，一听说两口子打架，那根本都不管的。” 　　　　顾淮眯了眯眼：“所以在你看来，你们对于杨弃被家暴的处理，已经尽到一个人民警cha应尽的职责了？”　　　　付警官偏过头去，一声不吭了。跟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何杨往旁边挪了点，给付警官的脸推了个正面特写。付警官不耐烦起来，冲过来拿手挡镜头：“拍什么拍？！别拍了！”　　　　顾淮给了何杨一个眼神，多年合作他们早已有了默契，何杨便放低了镜头。顾淮对付警官说了些谢谢他合作之类的官腔，便结束了采访。　　　　*　　　　离开派出所后，一行人向着杨弃所在的女子监狱出发。苗苗坐在顾淮车子后座，安静地望着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离开那个她生长的村子，外面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　　　　路过城镇时，他们停下来吃了顿午饭。怕吓着孩子，几个男人单独坐的一桌，留童瞳陪着田大娘和苗苗。童瞳给苗苗点了碗小馄饨，端上来香气四溢，苗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烫得直吐舌头。　　　　童瞳有些爱怜地揉了揉苗苗的头：“别着急，慢慢吃，不够姐姐再给你买。”　　　　苗苗抬眼看了看她，听话地点头。　　　　田大娘舀着自己碗里的馄饨，叹了口气，浑浊的眼里突然有泪：“强子死了，媳妇儿也进去了，家里没了收入，就靠我这点低保，孩子已经很久没吃上肉了……”　　　　……　　　　童瞳不知道怎么安慰田大娘，只是望着苗苗。现在她们全家人的收入就只有一个老人家的低保，往后的日子里，苗苗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还能上学吗？如果不上学，她一个小女孩子，能做什么？　　　　这些问题，压得童瞳有些喘不过气。　　　　吃过午饭，继续上路，大家终于在下午四点之前有惊无险地赶到了女子监狱，在接待室见到了这次采访的核心人物——杨弃。她剪短了头发，穿着蓝白条纹的狱服，个子不高，身材瘦削，脸上的淤青现在已经全部消退，露出一张干净而朴实的脸，眼神有些木然，但是在见到女儿和婆婆的那一刻，瞬间鲜活起来。　　　　童瞳很难想象，就是眼前这么一个弱女子，竟然手刃了自己的丈夫。　　　　接待室被一分为二，母女俩只能一人一边，隔着玻璃讲话。无论杨弃和苗苗此刻多么想拥抱彼此，都不可能——触犯法律的代价，在这一刻，显得尤为沉重。　　　　顾淮让大家在接待室外面等着，让她们一家人单独说说话。　　　　童瞳有些担心地问他：“老大，你觉得杨弃会同意接受采访吗？”　　　　顾淮斜倚在墙边，透过接待室门上的窗口往里瞥了眼：“会。”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顾淮安静片刻，开口解释：“我们之前就和杨弃打过交道，她是个很老实的女人，既然她让我们带她婆婆和女儿过来，就代表她已经想好要接受访问，否则她不会提这样的要求。”　　　　“万一她像你们上一个想要采访的受害者那样，临时改变主意怎么办？”　　　　“不会。”　　　　“为什么？”　　　　“只有害怕才会改变主意。而她上次说过，身在监狱，觉得安全。”　　　　童瞳恍然。因为在监狱里，没有人会像李胜强那样伤害她了……　　　　一段时间之后，接待室的门打开了，果然如顾淮预料的那样，田大娘牵着苗苗走出来，对顾淮道：“她让你们进去。”　　　　“好。” 顾淮回头招呼了下何杨和尹尚懿，四人一齐进入接待室。　　　　看见他们关上门以后，杨弃才说话：“谢谢你们带我女儿来见我。从我被关到这里，我就没见过她，多亏了你们。”　　　　顾淮在她对面坐下：“监狱每个月允许亲人探望一次，你知道吗？”　　　　杨弃点头：“我听狱警说过的，只是我女儿那么小，路那么远，不可能让她一个人来看我，我婆婆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一辈子最远就走到宝山镇，我不放心她带我女儿过来，万一路上走丢了怎么办？还不如不来。”　　　　童瞳暗想，那苗苗往后岂不是见不到妈妈了……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多么残忍的现实。　　　　杨弃沉默须臾，开门见山：“你上次提过的访问，我同意。”　　　　顾淮没有觉得意外，只是反复问她：“你确定吗？就像我之前对你说过的那样，访问会摄像，这意味着全国观众都会看到你的脸，听到你讲述的内容，而我的问题，有些会非常尖锐，甚至让你感觉不舒服，这样也不要紧吗？”　　　　杨弃沉默了许久：“如果我站出来，可以让以后不再有另一个我出现，那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