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允殊眉峰如乌云凝聚,快要飘出雪。
顾思白“啊”声转头,不敢细看。
冯守渊死死咬紧牙关,挺立原地,牙缝中挤出半句:“……没死!”
曹不破恨他反泼脏水,有心折辱,斜出一刀,削去他右臂,抬脚将他踹倒在地。
“这人虽为汉人,武功则属诺玛族派系,曹某早闻纪大人与诺玛族荻夏将军素有来往,不如……由您转交处置?”
曹不破堂而皇之搬出了“荻夏”。
——荻夏为新王侄子,奉命剿灭洛松氏余党,武功之高强,手段之残酷,用刑之狠毒,叫人心颤齿寒。
他目不转睛注视烛伊。
他相信此名字能让她变脸。
他在等她开口认错,跪地求饶。
烛伊周身哆嗦,眸中泪光徜徉,倔犟不肯落泪,檀唇翕张无声,像是悲愤交加,又像被吓呆。
冯守渊失了臂膀,痛得差点昏过去。
他咬碎了牙齿,掷地有声:“不侮矜寡,不畏强御!不诱于誉,不恐于诽!不为易勇,不为崄怯!”
这话是先王临终之言。
冯守渊借此提醒三公主,也提醒他自己。
语毕,竟重新站直了身子!
六句古语让顾思白肃然动容。
他长居南国,是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对北域各地纷争毫无兴趣。
外加他素来钻研医术,自有医者仁心。
眼看曹不破狞恶歹毒,他顾不上老者是否真为异族乱党,将猫咪塞给亲随,撕下锦袍,上前裹住血淋淋的断臂,气喘吁吁瞪视曹不破。
“曹不破!你跑这儿扬威耀武,还残忍至此!不就我舅舅抢了你看上的姑娘吗?他和荻夏又不熟,凭什么承担你造的孽?”
“顾世子,这老头谋杀官兵!按大冽律例,当斩!无赦!”
顾思白泪水盈眶,两手颤颤替冯守渊止血,负气骂道:“要杀刺客,你有种的一刀了结便是!公然虐待,算个屁的英雄!”
话音未尽,手里忽然被人塞了刀柄,沉甸甸的。
曹不破咧嘴笑道:“世子看不惯,一刀结果了吧!曹某没种,顾世子可有种!”
人所共知,南国宜京抚安郡王家的纨绔世子,文不成武不就,只爱遛狗逗猫,偶尔钻研岐黄之术,个性软弱柔仁,连蚂蚁也不愿踩死。
“不不不,我不杀人……”
顾思白想扔刀,又恐刀回到曹不破手中会再次伤人,烫手得不知如何是好。
冯守渊深知,若落入荻夏之手,服下吐真药物,他定撑不住,将逃亡计划细节全盘托出!
他死志坚定,凝视顾思白,温言道:“公子宅心仁厚,老朽死在你刀下,总好过死于卑贱奸险者手上。”
“我学医的,不杀人,”顾思白快要哭了,“这事不关我事啊……不公平!舅舅!不公平啊!”
曹不破已杀出狂性,就要出这口恶气,连得罪纪允殊也在所不惜!
出身尊贵、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儿,敢在他面前说“不公平”?
当初他惨遭牵连打压、无情背叛、冷嘲热讽时,有谁为他主持过公道?
“哭娘喊舅,算什么本事?这天地,本就不公!”
顾思白哭腔:“所以,所以你便制造更多不公?”
争吵声中,一冷冽沉嗓徐徐入风:“闹够了么?”
众人听得纪允殊发话,一时噤声。
纪允殊一直维持渊渟岳峙的从容,冷眼旁观。
虽有不忍,但这点血腥场面,于征战沙场的他算不上什么;无故卷入异族斗争,绝非他所喜。
他始终在观察烛伊的反应,等她表态。
奈何她态度恰到好处,说是柔弱旁观者的震悚与痛心,也合情合理。
闹剧,该落幕了。
“杀得本将军门前断肢残骸血流遍地,曹大人可尽兴?”
曹不破听他似有意收拾残局,嘴边扬起一抹狰狞浅笑。
——姓纪的为色所迷,上钩了!
顾思白好不容易等到舅舅声援,气势汹汹举刀指向曹不破:“就是!有话,问便是,岂可用私刑?”
冯守渊忽而抬头,扫了烛伊一眼,猛地甩开两名士兵,迈腿疾冲向顾思白!
顾思白大惊失色,正想后退,冷不防身后烛伊惊呼“公子小心”,似因惊吓而轻轻拉了他一把,偏生腿脚发软,身子倾倒在他右臂上!
他避无可避,任由老者直撞刀锋!
冯守渊毫不收势,用残臂搂向顾思白,硬生生让利刃深入腹部。
顾思白吓懵了。
恍惚间,有颗沉重脑袋垂在他肩头,气若游丝说出一句,“谢了”。
冯守渊欣然闭目。
无比庆幸,主子获悉他心意,并在关键一刹收起最后的弱软,成全了他。
为守住她而死,此生无憾。
唯一念头是:他的小公主年纪尚幼,往后孤零零一个人,如何在这虎狼环伺的乱世中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