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都不是。
这里面没谁最近出京又救过他。
洲不宁蹩眉噘嘴,觉得难搞。
一个下人托住腮帮子,道:“送的礼啊……这一个月都没人上门送礼了,我们家最近应该要不好过咯。”
洲不宁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沈大人给洲家说话么?”
“是呀,以前都是对着干的,身边聚的也都是洲家的活冤家。这一下子倒戈,相当于一大半的人脉都交出去了,不得全都反目?”对面的老伯压低声音道,“也不知沈大人今早去是怎么说的,总不能现在摆清自己和洲家没关系吧?那也太假了……”
“唉,现在咱家家里不少人都想走呢。”草鱼也说,“咱沈家家大权大,不少人都是看沈大人有权有势才挤破脑袋进来的,可现在沈大人一没留住洲公子,二没挽回狂澜来,成了给罪臣说话的官臣……”
洲不宁想起早晨给他药的嬷嬷说的“沈难清就一糊涂人,年纪轻的人就是当不了官”的言论,皱了下眉,夹了一筷子饭。
“元大人应该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吧,也不必担心那么多。”洲不宁说,“元大人家也有权有势的,沈大人应该还被摄政王宝贝着呢,不必担心。”
“可终究是不像从前那么辉煌了。”老伯叹气,“沈大人从前在朝上能说会道,精明得很,权倾朝野人脉颇广,来给他送礼求他的人从前可是门庭若市,你瞅瞅现在,自打他倒戈给洲家说话以来,这都一个来月了,门口有啥?连鸟都没有啊!什么元大人……”
另一人也跟着嘟囔:“我也是,我听人说他有权有势,还以为他为人精明年轻有为,此后也必定能执掌大权安稳一生,才挤破脑袋进沈家来的,就想图个安稳去处,没想到这一下子,唉……我人都傻了。”
“我们可怎么办呐……”
下人们愁眉苦脸,洲不宁嚼着嘴里的饭。
下人们的担心情有可原,但照沈难清的做派思想……他八成一点儿不觉得这不好。
还会觉得这正正好。
“哎,杨兄,”草鱼歪了歪脑袋,“说起来,你卖身契写了没有?”
洲不宁:“……”
*
时近傍晚将入夜时,天边夕阳和半黑的夜色相照生辉,橘红的夕阳眼看要没入山头。
又睡了一觉起来的沈难清坐在外屋书案旁的一把椅子上,手拿着本诗集,一字一字慢慢扫过去,有一行没一行地看着。
他瞥了眼旁边。书案上,烛火悠悠地烧着照明。洲不宁把笔尖沾了些墨,又搁砚台角上顺了两下,在宣纸上一字一字认真地写。
他在写卖身契。
沈难清伸长脖子看了眼,就见他写得真是一手好行楷。
“你字儿不错,”他说,“但是洲玉爱写瘦金书体。”
洲不宁:“……嗯,我日后学学。”
沈难清:“你这字写得着实漂亮,以前学过么?”
“幼时跟附近私塾的先生学过些,”洲不宁答,“比不上沈大人。”
“不用跟我比。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你当真想好了?”
“什么?”
“我刚刚仔细一想,得把话跟你说开了。你去厨房吃东西,应当也听到他们说了。”沈难清说,“我最近估计要失去些权势,必定大不如前。你若是想冲着我从前那些权势来我家图个安稳,怕是不行了。如若不交卖身契给我,你想走便走就是。可如若交了,你可就不能说走就走了。”
洲不宁道:“倒确实在厨房听人说过了……您府中人说,从前沈府跟前可是门庭若市的,如今这门庭冷落,怕是您要失了权势了。”
“嚯,”沈难清噗嗤笑了,“那便失了吧。”
病秧子终于露出了他眼熟的表情。嘴角一抹眉眼一弯,笑意十分讽刺,哪哪儿都一股阴阳怪气之意,光是被他这么一笑,就能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人冒犯了。
他这个笑真的是……
洲不宁下意识不爽了一下。
沈难清翻了页书,道:“我怎么不会知道这些人是这种品性?我的人脉不是我的人脉,是我的权势。那些人是京城随波逐流的水,乘着权势的大浪来了,权势一走,也就跟着流走了。且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没准谁就看我不顺眼想给我一刀呢,防都防不过来,门庭冷落岂不正好?如今门庭深冷,来者必诚,倒也能帮我筛一遍人。”
洲不宁就知道他该这么想。
他低头给卖身契做结尾,不动声色道:“天下将变,照一般人的思想,是希望赶紧寻人抱团以谋安生的,沈大人真是不走寻常路。”
“要是走寻常路,沈家早没了,”沈难清道,“洲玉倒是因为我不走寻常路总骂我。”
洲不宁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八年前,沈老爷子没了,沈难清养好病后,在次年进朝做了官。
子承父业,很正常。
结果沈难清把他老子忠臣的招牌给砸了。
一进朝他便这夸夸那捧捧,好的谏言一句不说,眯着双桃花眼笑得跟个狐狸似的,那嘴一张一闭说得全是助长歪风邪气的歪理,洲不宁人都傻了。
少年时的洲不宁气得要疯,那点心疼全没了,出宫就拉住沈难清,俩人没说几句就又吵起来了。
活冤家死对头,几句回到解放前。
沈难清就在那天正式踏上了奸臣之道。
那时候洲不宁十五六的年纪,正年轻气盛,能因为一杯酒想冰释前嫌,也能因为这人今天又犯疯了重新戴个不共戴天之仇。
于是他又恨上了沈难清。恨他如此不堪,恨他做了奸臣,恨他从前的那些忠烈的品性全消失不见,和京城其他权臣一样,为了地位名声权利往上爬,成了权势的狗,随波的水。
可如今……
洲不宁笔尖一顿,放下了毛笔。
“……其实,洲公子说不定,如今也不想要那些忠烈了。”
“当不了饭吃,也救不了命,什么狗屁风骨。”洲不宁说,“你是对的。”
沈难清目光讶异。
洲不宁把毛笔搁到一边。往宣纸上吹了两口气,等最后几个字干了之后,就递给了沈难清:“我写好了。”
沈难清拿了过来,简简单单扫过一眼,就折了几下,站了起来,把卖身契夹进手上这本诗集里,放回了架子上。
这回洲不宁讶异了:“怎么不把我这张和府中其他下人的放在一起?”
“其他的在姜伯那儿,你这张我来收着。”沈难清说,“行了,给我换身衣服,该去看看我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