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侧着身子用背去掀帘子,我急忙帮她拉开,她顺利地捧着碗进屋。进去后丢下一句:“快来帮忙!”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么?”
她头也不回,“这个鬼地方,除了你还有别人么?”
看起来不像还有别人。我应了一声心慌意乱地也冲了进去。她已经跪在一张床铺前,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勺子搅了搅褐色汤药。床沿似乎很窄,她急乱地无法放下碗去。
我看了一眼便立即明白她为何放不下碗,原来床上半躺着一个女子,头发披散,脸色比院里的腊梅还要干瘦蜡黄,一双同样干瘦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身体不断地抽动。抽动几下,手放开在床板上敲打几下,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很低的嘶嘶声。看起来很痛苦,却异常克制地没有大声嚎叫。
因她双手是不是捶打床沿,碗放下去定然是要被扫落在地。可是跪着的人一只手却怎么也没法把药喂进她的嘴里。女子痛苦地瞪圆了眼睛,张大着嘴巴,嘴角有一缕褐色的血迹。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状况,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彼时梅姨疯癫的时候,一直很算很安静,不过是喃喃自语而已,从来没有这般疯魔癫狂。
那端着药碗的女子流着泪,大声喝斥道:“你是死人啊?还不帮忙?”
我“啊”了声扑过去,和她一样半跪在床前,双手颤抖着,“我……我做什么?”
女子果断吩咐:“摁住她,把她的头抱起来,我好灌药。”
我试着摁了下,半跪姿势不太给力。爬起来坐上去,从后面抱住那女子,将她拖上来靠在我身上,然后死死扣住她乱动的双手。她的头在我胸前来回蹭揉撞击,心口一阵阵疼。可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只能忍住。
好在这个姿势,方便床前女子喂药。趁着女子张嘴呼气地间隙,她娴熟地一勺一勺倒入她口中,药汤顺着喉咙滑入,女子不得不费力吞咽下去,听着她喉咙里发出吞咽的咕噜声,我一口气憋着差点眩晕。
一碗药汤终于灌了下去,床前的女子快速将碗放一旁,爬上床抱住她的腰,低低柔柔地哄着:“好了好了,姐姐,吃了药就好了。不怕不怕,梅儿在呢,梅儿在呢。”
梅儿,她叫梅儿。直到此时,我才有空隙打量她。看起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身体纤瘦到羸弱,脸色焦黄,眼神暗淡。高高的颧骨刀锋一般簇立。一身洗得发白的鹅绿衣衫衬托着她的皮肤更加黄瘦。
床上的女子吃了药,在她的安抚下似乎缓解了不少痛苦,慢慢地安静下来,圆瞪着的眼睛和顺地闭上,不一会,她软软地从我身上滑了下去,睡着了。
我呼了口气,帮着梅儿一起让她躺舒适了,盖上厚厚的被子,这才从床上下来,“她……这是没事了么?”
梅儿的眼睛亮了亮,全然忘了我刚才的仗义相助,敌意地审视着我:“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
意识到自己不请自来,我嗫嚅着解释:“对不起,我看门开着以为没人,就……就进来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无意走进来的。”
梅儿做了个“嘘”的动作,指了指外面,领头走了出去。
跟着她来到中厅,她却一把将我推到院子里,叉着腰气汹汹地道:“管你是无意有意,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我脸色难看道:“姑娘这算什么?我已经解释了,我确实无意的,只因闻着腊梅的香味,见这一院的腊梅开的煞是好看,敲了门没人应,我看门没关,才进来的。刚才我不是还帮了你的忙么?不说谢谢就算了,这样曲解我的本意,也不是待客之道吧。”
梅儿似乎有些理亏,看了眼院里的腊梅,语气稍微和缓一点道:“你……真的只是因为看见腊梅才来的?不是那边派来的?”
我讶异道:“那边?哪边?姑娘真的误会了,我不知道你说的那边是哪边?我是司乐监的舞姬,真是无意间走到这里来的。”
“司乐监?”她挑起眉毛,“司乐监与这里至少一个时辰多的路程,不同的方向,你骗鬼呢?”
我转身朝外走,边走边道:“信与不信随你,反正我没说假话。今日王后宴请,我去跳了舞后从华阳殿那边回去,不承想走错了道,便走到这里来了,我没事诓你作甚?既然误闯了姑娘的地盘,我也赔了不是道了歉,姑娘不喜欢外人叨扰,这就告辞!”
身后传来她倨傲的声音:“你站住……你真是司乐监的舞姬?”
我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转身道:“如假包换!我确实是司乐监的舞姬,我叫莫小蝶,不信你去司乐监打听!”
她神色阴晴不定闪了几下,似乎信了,“方才我态度不好,给小蝶姑娘赔罪,若姑娘不怪罪,还请进来喝杯水吧,一则聊表谢意,一则当是赔罪,请姑娘一定不计前嫌。”
我本来已经打定告辞的主意,听她这么诚恳,觉得若强行走了,反而显得我小气。宫中人人自危防患严密,我确实是没有得到许可闯进来的,也不能怪人家态度不端。于是微微屈膝道了福,重新又回了屋里。
梅儿请我落座后,便道出去洗洗手,顺便拎壶热水来。果然没多久,她便拎着一壶热水并两个陶碗进来,给我和她自己分别到了碗热水。捧着热水呷了两口,她转头看了看我,我见她似乎重新梳理了下凌乱的发髻,笑了笑,“你叫梅儿?”
她也轻笑了笑,介绍道:“你看见院里的腊梅了,我就叫腊梅。姐姐一直叫我梅儿。”
我心道她的脸色长相还真和腊梅有些像。嘴里却道:“你姐姐……她这是病了么?有请医官么?”
她低着头半晌不言语,似乎不愿意触及这个话题。我了然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大大赞叹了一番院里的腊梅。她听了后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自豪地给我介绍这些腊梅都是从南方移植过来的,这让我不禁想起清月阁的斑竹,也是从南方移植过来。看来这王宫就是气派,只要愿意,什么都可以从远方运送过来。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想入宫,都想做有权有势的人,还真是有些用处的。
腊梅又和我聊了几句宴会的事,看来她们幽居此处很久,几乎与外界隔绝,宫里发生的大小事几乎都不知道。可惜我知道的也不多,便将司乐监一些趣闻和她说了一些,她听得唏嘘感叹不已。
天色不早,我起身告辞,听着屋里的动静,她口中的姐姐应该还没醒,看她也没有想要和我说起那个姐姐的意思,我不好意思多问,只得让她有事的时候便到司乐监找我。她却满脸忌讳地摇头,我不解其意,便告诉她等我有时间,一定过来帮忙。她听得一喜,见我喜欢腊梅,折了一大束送我回去插瓶。
我千恩万谢地抱着一大束腊梅踏出院子,却立马尴尬地呆住了。我打小便是个路盲,今日实实在在是误打误撞迷路过来的,出了门,却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连自己所处的位置都一片茫然,更别提司乐监如何去了。
腊梅呆楞半天,说自己在这里禁锢多年,没有特别的事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大致记得司乐监应该是在西北的方向。她指了指西北方位,我虽然心中依然迷茫混沌一片,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怕自己记不住这个地方,又仔细问了问周围宫苑名字,她更是愣怔,原来这里在王宫最边上,周围没有妃嫔的宫苑,只有宫廷的一些馆舍,最著名的就是冷宫了。冷宫,听了这个名字我都打了个寒颤,想起才被打入冷宫的那个没照过面的茹美人,心里有些发紧。
腊梅想了想,突然告诉我道:“这个宫苑叫允梅馆。”
允梅馆,听起来也算别致,只是与这般冷寂凄清不太符合。轻轻叹息一声,我朝着西北方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