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内间依然一片静谧,哲妃昏睡过去,大阿哥也不知何时在皇后怀中熟睡,唯有熏炉内的燃香偶尔发出一丝轻响。 皇后听到她回来,朝她一笑。 她蹑手蹑脚取了宫扇,轻轻摇着。她有许多想问的,却因为皇后的这个笑安定下来。 皇后忽而起身,抱着大阿哥往外间走去。春绮会意,尾随而出。 乳母早在外间候着,顺从地接过大阿哥,让二人说话。 春绮又想叩首答谢,被皇后扶住了,她只好恭敬说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摇摇头,微笑道:“本宫是误打误撞,顺手为之,不必多礼。看到你我总会想到清砚,所以多看了几眼罢了。” 春绮知道皇后心慈,真心诚意说道:“皇后娘娘睿智无双、宅心仁厚……” 她还没说完,内间有宫女出来寻她,她便恭请皇后在前一同回去。 哲妃方才痛过一阵,浑身汗津津的,任由宫女替她擦汗,开口是有些变调的嘶哑:“参见皇后娘娘,让娘娘担心了。”她知礼不可废,在二名宫女的搀扶下,不成姿势地福了一礼。 皇后本是听说哲妃身子渐愈,想趁节庆让母子二人相聚,顺便将大阿哥送回延禧宫的,没想到哲妃又添新病。 她叹息道:“这些日子需留神膳食,以清粥小菜为主。” “我这个额娘实在无用,又要劳烦皇后娘娘替我多照拂大阿哥一阵子了。”哲妃眉宇间尽是愁绪。 皇后无奈,不好说破,便温和宽慰她:“放心罢,大阿哥很好。今日我来这里,就是想让你们母子在节庆团聚的。” 哲妃轻咳一声,接过春绮的茶喝了几口,才苦笑说道:“这个时候,大阿哥怕是已经睡着了,我这个带病气的额娘就不吵醒他了。” 二人又说了一些话,直至戌时三刻,皇后才带着大阿哥回去。 按照仪程,戌时该是焰火高放之时,何以未闻声响? 她让乳母将大阿哥带回长春宫,自己带着近侍一同向乾清宫走去。 乾清宫戏台后方有一静室,辟作伶人的修整处,皇后准备仪程时对此地颇为印象深刻。她想起午间悦耳的琴音,忍不住往静室而去。 今年是皇帝登基的第一年,这是他准备变成习俗的盛大节庆,原本作为他的皇后应该亲力亲为。未料事故频发,贵妃又将各项仪程完成得那么好,如今倒没有她开口乞职的时机了。 她还未进去,便又听到静室传来清越琴音,还是《击鼓》,顿时一扫失落。她稍稍加快脚步,想与伶人说说琴经。 她走到门前,摆手示意宫侍不必通禀,独自向内走去。 ——却见一熟悉的男子背影向她回眸。 “梓童来了。”正是此刻应该与宾客、嫔妃一同欣赏焰火的皇上。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有些懊恼自己的一时莽撞。 “梓童过来,朕好久未听你抚琴了。”皇帝笑着对她说,其声朗朗。 皇后在皇帝让出的位置上坐下,二人紧紧挨着,鼻息相近,令她有了短暂的呼吸不顺。 皇帝见她动作微僵,有了逗弄的心思,若无其事地在她耳边说话:“梓童可是暑热未退?” 皇后的耳朵被他弄得有点痒,不自然地缩了缩身子,满脸通红地说:“钟院正已经诊过脉,说臣妾无事。”她拨了下琴弦,对名琴的兴趣又回来了,心思慢慢分了出去。 皇帝见状,探手环住她,将手背贴在她的前额,沉吟片刻道:“梓童的额头明明还有些余热。” 皇后整个人被拢在皇帝的怀中,知道他又在捉弄自己,避过他的调侃,开始抚琴。这首曲子原本就是她待字闺中之时编写的,虽琴技不如伶人,但熟能生巧。尽管她数年未弹,起承转合依然诉说得极好,比他人多了一份心绪。 只是她少时对爱情的期盼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身居其位的责任感。 一曲弹罢,她的情绪尚未收回,便听到皇帝说道:“焰火要开始。”随之牵着她往乾清宫一处地势较高的楼上走去。 “皇上,焰火不是应该在乾清宫正殿欣赏么?”皇后怕皇上缺席耽误仪程,担心问道。 “正殿此时只有女眷,朕出现反倒不美,有贵妃在就好。”皇帝实话实说。 皇后验证了皇上对贵妃处理事务的欣赏,默默点头。 “台阶很多,梓童注意脚下。”皇帝一手牵着她,一手小心翼翼地扶在她的腰间,生怕她摔着。 皇后当下又有了异样的紧张感,瞻前顾后,走得极慢。 “砰——”外间传来焰火盛放的响声,皇帝探头看了一眼还在楼下慢吞吞跟着的宫侍们,伸手揽住皇后,将她抱离地面。 皇后被吓了一跳,及时伸手捂住嘴巴,一手搭住皇帝的肩膀上,被他急步横抱至楼顶。 楼顶有个视野宽阔的平台,繁星与焰火高挂,静动之美净收眼底。皇后头一次登楼,被眼前之景吸引住,几息后,才猛然想起自己还被皇上抱在怀中。 她轻轻挣了几下,轻声提醒道:“皇上,宫侍们要上来了。”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飞快地朝她脸颊蹭了一下,便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还帮她将衣裳上的褶子抚平。 少年与青年面对同样的举动,感触是不一样的。皇后想起皇上距离上一次如此百般呵护自己之时,已过了将近十年的光景。再被他拦腰抱起,她已无法辨清胸中剧烈的心跳包含哪些情绪。 “梓童你看,那是牡丹花型,连绿叶的形状都惟妙惟肖,是苏州的端阳贡。”皇帝牵着她,在她耳边温声细语。 她侧头偷偷看去,他的脸被焰火映得忽明忽暗,表情一如少年时生动,仿佛这么多年都未曾改变…… 她忍不住笑着回他:“嗯,很美。” 皇帝瞥见她的笑容,更加卖力地解说各式焰火,将这些年梦中的情景一幕幕重现。 然而这个世界的一切与他印象中截然不同,他记得乾隆元年的端午节,他与皇后各司其职,虽一直相伴,但无太多独处的机会。 更像是将他梦中的想念与现实糅合,似是而非地展示。 思及此,他伸手揽住皇后,与之并肩。 直至亥时,节庆的所有仪程才完全结束。皇后从楼上往下望去,见宾客、嫔妃大部分已散,只剩稀稀落落数人。她不知皇帝之后的安排,恭敬告退。 皇帝不放她,笑着说:“正巧,朕也想去长春宫见见大阿哥。” 皇后沉默半晌,仔细说道:“大阿哥早已睡下,皇上不如等明日再与之……” “吴书来,告诉敬事房,今夜朕留宿长春宫。”皇帝截住皇后的话,笃定地看着她。 他让皇后冷静的时间够多了。 皇后只得柔顺答道:“是,皇上。” 二人各自沐浴之后同卧在床上,皇后忽然想起今日哲妃偶然提出的那句:“若是我熬不过,皇后能让大阿哥认在您的名下,亲自教养么?” 正仿佛之际,她听见旁边的人似向她靠近,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 ——没想到皇上只是轻吻了下她的眼角,复又躺回原位。 皇帝以为她今日乏了,便嗅着满室的花香,如常安眠。 皇后听着身边均匀规律的呼吸声,情绪渐渐平复,同样进入梦乡。 起初她以为自己已经醒了过来,因为梦中的场景过于真实,然而梦中的人事与她经历的大相径庭,在其中她身心皆疲却依然不落贤后之名。 倒有些像之前被皇上冷落时的她的心境。 只是梦中的她自与皇上相遇后,一直备受宠爱与尊敬,他们居然还有过那么多的孩子!到第二个皇子死时,她再也抑制不住伤痛,放声哭出来…… “梓童,梓童……皇后?皇后,醒醒?你怎么了?舒舒!朕在这里,别怕。”皇帝被皇后越来越大的呜咽声吵醒,却怎么都没法让她从梦魇中醒来,情急之下连她的乳名都喊了出来。 …… “原来你小名叫舒舒,汉话的意思是绛紫色,确实很适合你。”少年牵着迷途的少女,将打听到的话说给她听。 少女羞赧地回道:“四皇子是怎么知道的!三哥说,姑娘的小名是不能让旁人知道的……” 少年忽然停下来,定定看着少女说:“我答应你,其他人在场时,我不喊你小名。”他的眼中光华灼灼。 少女与之对视,蓦地一怔。她的意思被曲解,懊恼却无从抗议。 …… 然而他们成婚之后,这个小名也随着时日推移被抛之脑后,尤其是他登基之后,他只唤她“皇后”。 皇后终于醒了过来,她迷茫地睁开双眼,泪痕满脸衣襟半湿。 皇帝取来丝帕,爱怜地替她擦净泪痕,柔声对她说:“舒舒莫怕,朕陪着你。” 皇后还沉浸在梦魇之中,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满是歉意地抓住皇帝的双臂,垂头悲伤地说:“皇上,是我不好,我没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她眼眶微红,泪盈于睫。 皇帝顿住,忽然问她:“你是……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