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夫人原以为女儿是想借故给自己送首饰,便慈祥地笑着去接,没想到待她看清掌心之物…… ——她一时没控制好神情,玉手颤颤巍巍地取过,连贴身荷包都打不开。 皇后含笑从母亲手里接过荷包,装入耳坠并封好袋口,将手覆在母亲手背。 她的手在初夏里依旧微凉,却似有安定的力量,让富察夫人的心随之平静下来。 半晌,富察夫人才说:“我儿啊,额娘谢谢你。” 皇后神情舒展,轻声答道:“小事一桩,额娘回府向三嫂嫂要了另一只耳坠,这套耳饰便齐了,女儿终于将耳坠完璧归赵了。” 富察夫人与皇后的手交握在一齐,皇后的手也渐渐有了暖意。 二人随后说了些府中的新事,气氛融洽。直到申时四刻,富察夫人才提出回府,皇后亲自将她送至长春宫长廊外。 待马车声辘辘远去,皇后方才转身,在丁香花下坐下,微微出神。 新来的姑姑体贴地从屋内取来茶水,又用瓷盘装了一些麦芽糖饴送至皇后面前。 皇后见到麦芽糖饴,顿时一展笑颜,由衷地对她说:“谢谢你。顺便请你将笔墨纸砚取来,本宫忽然有感而发。” 石桌不大,宫侍取来的纸张正好合适。其中一名宫侍替她研好墨,其余人等安静地等候她吩咐。 自皇上削了她的皇后礼制后,长春宫久未如此热闹。她向来喜静,身边人少,此时见那么多宫侍眼巴巴候着,不禁失笑。 因此她没有如平常练字时一般神色肃穆,而是温柔惬意地写了一首诗后便停了下来,继续赏花吃糖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富察夫人回府后,直奔傅宁所在的院落,如今他身陷牢狱,房中只剩妻子与不足五岁的儿子。 傅宁的妻子知道婆母方才从宫中回来,便知前事瞒不过,忙让乳母带走儿子,留下自己与婆母独处。 “这些是皇后赏赐给宁儿的,你们一家可以带在路上。如同宁儿不忘皇后一样,皇后同样想着她的三哥,她还以为自家三哥同以前一样,还喜欢槐花蜜。”富察夫人将仆妇放在几案上的物事向三媳妇处一推。 “婆母息怒,是媳妇糊涂了。”三媳妇伏跪于地,深深叩首。 “幸而皇后聪慧,第一时间截下了信物,不然当真是无妄之灾。”富察夫人没有让她起身。 “民妇谢过皇后娘娘。婆母明鉴,媳妇当时是救夫心切才会受人唆使,令皇后娘娘蒙冤。媳妇已将涉事侍女交出,相信宗人府很快就能还皇后娘娘一个清白。”三媳妇依旧没有抬头。 “唉,宁儿与你心思单纯,往后你们远在南地,万事需三思,谨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富察夫人叹息道。 果然,第二日朝会上,傅宁与内务府这二桩案子有了结论:傅宁被流放至琼州府;而勾结内务府、企图干预前朝政事的不是皇后,而是一名同样出身贵族的答应娘娘。 皇上当下解除了皇后的禁足令,却未将高贵妃手上的宫务重新转移给她,也未第一时间至长春宫探视她。 宫中上下皆言皇后失了势。皇后只充耳不闻,解禁后,每日如常向太后请安,同时接受嫔妃们的问安。往日热络至长春宫的嫔妃们,除了请安不再复返,长春宫其余时间又如解禁时冷清。没了清砚在旁边操心,皇后乐得享受清静。 如此过了几日,便到了五月初五这天。 由于皇后当初设计的节庆仪程中有不少需要她出席的环节,如今她已经解禁,便大方地参与其中,终于见到了多日未见的皇上。 她并不知道这些日子皇帝忍耐得多么艰辛,他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因而皇后看到皇上的第一反应是:他怎会变得如此憔悴? 而皇帝这厢的想法截然相反:她果然神采奕奕,自己不打扰她的做法是对的。 二人四目相对,心意却不想通,片刻后方才双双讪讪移开目光。 戏台上演着屈原沉江的应节戏码,皇帝早就熟记于心,倍觉沉闷,扭头想与皇后说话。 ——却发现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情绪受台上人物牵动,眼眶微红。 皇帝看了一眼,台上正上演楚国郢都被秦军攻破后,屈原慷慨陈词。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那日伏跪于地寸步不让的皇后,一时出神,竟“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自觉失仪,忙顾左右,发现皇后正在看他,只好轻咳一声,收敛神色。 皇后收回眼神,再次专注观戏。 她想到的是自家阿玛今日因病无法至宫中过节。 皇帝方才偷偷端详了皇后今日的装扮,招来吴书来,小声吩咐。 不一会儿,吴书来呈上了一个银盘,上面整齐放好了五毒簪、艾草簪和绸布制的老虎簪,样式新颖,做工精致。 一出戏散场,皇帝逮了时机,柔声对皇后说:“梓童今日鬓上仍是通草绒花簪,朕命人做了一些应节簪子,不如梓童选几支戴上?” 皇后微笑谢过,眼中不显喜色,悠悠选了几支,让近身宫女替她换上。 皇帝摸不准这个世界的皇后的脾气,只觉得二人若是这样下去,定会生分,因此他小心翼翼,甚至再次做了让自己鄙视的、讨好美人的举动。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他只好暂且安静下来,品尝桌上的粽子。他爱吃粽子,从五月初一至如今,每日桌上都备着粽子。今日正日,膳桌上的粽子种类比往常更多,很多新式粽子连他都没有尝过。 眼前这只碱水粽内里居然是咸蛋黄与鲜肉,甜咸融合却极为自然,他很喜欢这个味道。他一时忘了方才的失败,将盘中剩余的粽子都拿到皇后面前,笑盈盈地说:“梓童尝尝这只粽子。” 皇后本来准备下箸的粽子蓦然被皇帝换成了眼前这只,还是他吃过的。她不禁迟疑了一瞬,转头看他,冷不防对上他的满眼期待,便顺意夹了一些放入口中。她一向嫌粽子味厚,非应节时候不吃,这还是她今年吃的第一只粽子。 她没想到这只粽子味道那么好。 而且不发腻,尤其适合苦夏的她,她便忍不住多吃了几口,神色也逐渐舒缓起来。 皇帝见她的反应,当下放心不少,含笑将面前的粽子尝了一遍,选了几只适合她口味的换在她面前。 皇后默默接下,吃完第一只粽子后,自然地伸筷吃第二只粽子。还没吃完,她就听到皇帝吩咐吴书来,让御厨再送一些其他口味的粽子来,忙温声制止:“皇上别再传了,臣妾够吃了。” 二人之间总算如常相处。 皇帝想到二人年少时,总爱与她讲一些从别处听来的有关满洲男儿本色的故事,无不含劝人勤勉节俭之意。当时他深受触动,立下豪言壮志,愿做一位勤政简政的王爷。她始终浅浅笑着,时而欣然鼓励他,从未作过同样的宣言。却没想到自那以后,她渐渐将珠钗金银换成自制的通草绒花簪子,饰品一切从简,坚持了十数年,直至逝世。 因为这句话,这个世界的她与他心中的亡妻隐隐重叠在一处,使他百感交集,他久久凝视着眼前人,一言不发。 皇后以为自己在不经意间又惹怒了对方,在他的注视下,起初的不解慢慢变成了不安,未执箸筷的那只手蜷缩成拳,微微向后缩。 ——却被皇上伸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安抚片刻后,与之交握。 她依旧是不安的,但由于皇上的这个动作,不禁会心一笑。 皇帝本是无意之举,不料博得美人一笑,也随之一展笑颜,对呆立多时的吴书来说:“吩咐下去,不用再传粽子过来了。” 吴书来恭敬领命而去。 午膳时分过后,戏台上又传来一阵阵紧锣密鼓的喧响。 皇后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戏台忽然静了。 她以为临时出了什么状况,下意识去寻清砚所在,却一时未获。疑惑之际她瞥见高贵妃正若无其事地衔着樱桃准备食用,见她看着自己,还拿下樱桃对她一笑。 然后她感受到皇上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对方的强烈的情绪传来,她听到一阵熟悉的乐声,伶人随即唱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曲唱罢,皇上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对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