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城主府送来的饭食已经冷了,汤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菜蔬冻在汤里,程锦朝胡乱地吃了几口就停下筷子了,从钱囊中把那一枚枚铜钱摸出来细细地数过,估算着把驴驹也卖了,再买些东西,身上就一文钱也没有了。
右手抚过桌面还能感受到细微的疼痛和颤栗,右臂藏在衣裳之中,丝丝缕缕的纹路,恍若某种提醒。日出的那一层薄薄的红从窗棂爬上手指,漫过铜钱,程锦朝耳朵动了动,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踏过石板朝这里走来。
还有一股浓烈的麦香,像是新鲜出炉的烤饼子。
是城主府的事官来送早饭,程锦朝出门迎了接回饭食,并请他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去和城主辞别。
早饭清汤烤饼和两碟咸菜,拍醒了阿素:“起来用早饭,我去买些东西,把驴驹卖掉,吃过之后我们去正式拜见城主,然后就离开。”
阿素一股脑地往嘴里填饼,说话嘟嘟囔囔:“这么快,你不见识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
说完了,又故意挤兑她:“不展示展示你治病的本事?不去做做好事?”
程锦朝笑笑:“望月城近在眼前,趁着一位尊者在这附近坐镇,路上也安全些。”
说完,也没看阿素的脸色,只把面前的咸菜往前推了推,趁阿素还没想起询问别的,快步出门。
才出门,事官就来请她去见城主了。
脚步都轻快了些,心中有十二分的急切,面上却不肯露出来,只是一副沉静的冷淡的脸,叫事官也没敢多说,两个人仿佛是你追我赶,快步穿过花园。
姚一行还年轻,穿一身灰扑扑的外衫也不显得老态,背对她站定,程锦朝刚拟好措辞,就看见姚一行身前忽然蹦出个少年,见了她,咧开嘴笑:“啊呀,我的狼崽!”
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见了她怀中空空,两手耷拉下来的样子,忽然睁大,难以置信道:“你没带来我的狼崽!”
现在这狼崽恐怕回到狼窝吃奶去了。程锦朝面色平静,若无其事地躬身:“城主,明竹道长。”
明竹三步并作两步跑来:“是不是没带来?好,我正和城主说这事儿呢,我一会儿去你的住处带走它。”
“明尘尊者准许你养么?”她和明竹身量相仿,却特意目光朝下,瞥下来,仿佛是比他高些,叫他顾不上占据主动,就被她牵着鼻子走。
明竹嘿嘿一笑:“师姐不知道,城主答应了我,叫所有人都不和师姐说,我又不和师姐住在一起,不会发现的。”
程锦朝蹙眉,暗自庆幸自己还是把狼崽送出去了,这个明竹简直是太过不靠谱,想法天马行空,做事格外马虎,一点筹谋都没有,大大咧咧,还容易轻信别人。城主说替他隐瞒就真的隐瞒了?一个救了全城的尊者,一个还要人去找的道长,孰轻孰重,城主又不是傻子。
背过手,并没有搭理明竹,反而看向城主:“城主,我是来辞别的,多谢城主安置我们,离星城风景独特,百姓热情好客,我本意是多留几日,只是望月城近在眼前,加快脚程不出三日即可,早些把人送到亲戚家我才能安心,所以不再叨扰了。”
姚一行眨眨眼,似乎是有些不知怎么回答,旁边的明竹却跳起来:“啊?你什么时候走?那我现在就去找狼崽!”
“十分惭愧,昨天我去离星台,路上拥挤,不知道什么时候狼崽丢了。”
虽然“十分惭愧”,脸上却“理直气壮”,一副背后必定有鬼的样子,却又堂堂正正地站在明竹面前,不卑不亢,很是嚣张。
明竹张了张口,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你你你了半晌,哑了声。
城主却急道:“什么?半妖的狼崽流落到城中了?我这就派人去找!”
程锦朝知道城中不会有这狼崽,看姚一行本来还要说些什么,此时也顾不上了,自她第一眼见到这位城主以来,他不是在忙碌事情就是在忙碌事情的路上,乱糟糟一团,总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就在城主着急安排的时候,明竹忽然靠近,仔细地看看她,似乎要从她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些逗他玩儿的痕迹,格外不死心地找了一圈又一圈,最终颓然:“你一定是进城之前就故意把它放了的,你是也不认可我。”
程锦朝:“道长说笑了,我只是旅人,不敢干涉道长的仙法。况且我进城以来一直抱着它,亲自照顾,不少人都见到过,可以为我作证。昨天晚上实在是人太多,我也自顾不暇。”
明竹耷拉下眼:“这么动静闹下来,我也去找,等找到了,我自去向师姐请罪。”
明竹口中从来不离他那位明尘师姐,都是同门师姐弟,一个沉稳强大,一个应该也不弱,只是总给人感觉不像个什么道长,倒像是个孩子。
程锦朝不由自主地把看阿素的眼光用来看明竹,幽幽叹气。她虽然是妖,却也更愿意这些仙家弟子能摸清成妖的秘密,这才是自己最关心的事。这个明竹但凡靠谱三分,她都要背弃在头狼面前的话。
心里涌动着些安慰的词,还是没说出口,目送明竹离开。
快步去牵了驴驹出了城主府,好些军士从城主府出来,像一把豆子似的洒在街道中,去寻一只找不到的半妖小狼崽。
明竹最终会发现找不到,然后回去向明尘尊者复命。
那时候自己很容易露出马脚,毕竟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古怪,万一尊者有些特别的手段能清楚抓出她的罪证,连带着发现她的身份?毕竟昨晚她算是在尊者眼皮子下变成了狐狸,心里难免打鼓。而且,她恐怕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明尘尊者了,得更快些了。
把驴驹卖了得了钱,顺着街道扯了几尺棉布,又买了些结实的缝补的针线,又买了些米面,牵马驮走,就看见城主府的军士正走街串巷地亲自搜查,头顶的篮子仿佛一只只鸟儿翩跹,程锦朝不由得紧张起来,把东西一收,还剩下的钱也顾不得买东西,径直返回城主府。
“我们现在走。”程锦朝不由分说地把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的阿素抱上马,红马一个响鼻,很不满意自己身上又驮货物行李又驮人,一会儿还要加个程锦朝。
她摸摸马鬃,低声道:“等到了望月城,你就松快些了。”
马儿似乎是能听懂她的话,噗噜噜喷出一股鼻息,就乖乖顺着程锦朝的手掉了头,往外走去。
因她是“和城主辞别过”了,又是平静得不像是逃跑的样子,离星城昨日安抚过亡魂,又有尊者坐镇,因此有些笃定的气度,没有多盘问,就放她们出去了。
一出城,程锦朝才想起忘记补充干粮,但也顾不得回去了,纵身上马,把瘦弱的阿素往怀中一圈,快步赶路。
“三日内到望月城。”她低声道,却不像是对阿素说,更像是宽慰自己。
到了望月城,无论如何,乡里的长辈托付她的事都做到了。从那之后,她是生是死,都坦然无惧了,而离星城的一切因,最后的果她都做好准备。
阿素咕哝道:“你不过是觉得我是个累赘拖油瓶,想早些把我扔下罢了。”
程锦朝本想否认,可怕自己一心软,被阿素顺着话头捏住把柄,只沉默着,算是认了这话。
阿素继续咕哝:“没了我,你自己一个人可怎么办呀。我也不知道我的这舅舅还是叔叔还是什么别的亲戚是个什么人,要是他虐待我,把我卖了做奴隶呢?”
“我会在望月城多多考量的,若是他不好,我们就回乡去。”
阿素听了她这话,才舒坦了,往她怀里一靠:“这还差不多。”
面容冷峻心事重重的红衣少女终于露出了一个轻快的笑:“在这儿等着我呢。”
“程娘子。”阿素忽地叫出她在乡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