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加林不愿在外人面前提他的不是只说是他对自己没有感情,感情并不是他能自主的。她不想将这桩没感情的婚姻进行下去。她说得都是真的只不过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
这一半实话给了杜二小姐充分想象的余地。
直到她搬了出去,傅与乔这才意识到她这是真的要同他离婚了并不是闹小孩子脾气。
房子在弄堂里算不上破,当然也谈不上多好。楼上两间小房一个月二十块钱的租金。沪上居大不易同样的价钱蛮可以在北京租一个三间两厢带葡萄架的独院了。她住楼上楼下是对夫妻,据房东说男的在大学里教课。亭子间没被分租出去,用来堆放房东的杂物。房子是石灰地面她之前添了几件榆木家具,经济实惠也不难看,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柜子一个五斗橱还有几把椅子。搬了家,她又去商行里买了一个绿色灯罩的台灯一个德国造的煤油炉一只水壶几只碗碟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杂物给了伙计小费给送到了家里。
她回来的时候弄堂里有一个小女孩儿卖花花已经不新鲜了可篮子里还有小半她都要了,给了小女孩儿一块银洋。水仙花的根茎用玻璃纸缠着,她用剪子把玻璃纸剪了,插在一个淡绿色的玻璃瓶里,玻璃瓶是处理品,上面有许多斑斑点点还有不规则的划痕。她买它倒不是只图便宜,她现在喜欢有一点瑕疵的东西。
杜加林的腰上贴了两贴药,依然疼。她疼,倒不着急好,明天还要去医院拍一个线片。桌上放着一瓶烧酒,还有用牛皮纸包着的落花生,这幢房子只有一个灶披间,被楼下用着,加上她忙且懒,也没下厨,在街角的馄饨摊上要了碗馄饨带了回来,馄饨用薄瓷碗盛着,此刻半凉了,有油花浮在上头。她喝了两口酒,疼也减了半分。窗户正对着月亮,月光洒在桌上的玻璃上,上面散落着花生壳。往常这个时候,她同他坐在一桌上吃饭,有时不说话,有时扯两句不相干的闲话,心里总是绷着根弦,当然也减却了一些孤单。
她获得了短暂的自由,终于不再需要每天角色扮演了。孤独当然是孤独的,不过她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好在还可以记日记,她已经连着一个多月记日记了,最开始是为了原主回来好尽快地了解状况,到后来除了这种功能性的需要,还有了精神上的需要。于是她每天要写两份日记,一份是关键信息的记录,另一些是不能为外人言的。这晚的月色记在了后一本日记里。
第二天她一早就去了一家诊所,拍了一张线片。医生说她没大碍,不过建议她不要过多操劳。
傅与乔一早便在她的店里等着她,ny认得这位是老板的先生,自然不会怠慢。店外挂着支持国货的招牌,所用布料一律采用国货。
他坐在椅子上,等着她来。昨晚她不在,他一个人同杜二小姐吃饭,分外地不自在。她在的时候,他并没觉出她的重要性。可她不在了,他又觉得哪有点不对劲,就像一个人穿西装不打领带,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又想起她的比喻来,扯了扯领带还不够,索性把早上刚打好的领带摘了下来。
她威胁他要破坏他的名誉,可对着她妹妹又是另一番遮掩的说辞,想来她并不愿意和自己撕破脸皮。
柜子和抽屉都上了锁,玻璃板上有一叠纸,他没窥探别人私隐的爱好,不过摆在外面自然算不得隐私,他等得不耐烦,便无聊地翻了起来,无非是些未填写的表格,有张表格背面用铅笔画了一个人的眉眼,左眼有颗痣,不仔细看并不看得太出来。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第一次觉得难办。
等到九点钟的时候,他实在不耐烦了,便出了门。中午的时候杜加林才从诊所回到店里,ny告诉她说先生来过了,她倒不意外。
她喝了茶,ny虽然名字太过跳脱,但人还是很靠得住的,做招待未免屈了才。如今正是国货潮,店里的布料都是用的中国货,用货量太多,最好找一个稳定的合作商。她让ny找了上海十家纱厂的布料材质和价格进行比对,得出德清的性价比最高。她给了ny一个襄理的头衔,让他去印新名片,和德清谈一谈,看长期合作能不能要一个折扣。
“你让白师傅给你做身新西装,白师傅没工夫的话就让其他师傅给你做。”ny的衣服像从成衣店里买来的,并不是他的尺码。
“职员有折扣吗?”
“这个不用你自己花钱。”
她打了个喷嚏,不知道谁在骂她。
等ny关上门的时候,她忍不住说吗,“以后能不能不要抹那么多发油!”
ny升了职位提了薪水还有免费的新衣服,连这个非常苛刻的要求都高兴地回了一个好字。
晚上回去的时候她特地先换了一件蓝布袍子。她一个人住,自然是越不引人注目越好。她本来是要叫黄包车回家的,后来看电车前排队的人不多,便上了电车,她到家要坐六站地,给了卖票人六分钱,不过那人并未给她票,直到她坐了四站地,才给她一张两分的票。
“我买的可是六分的票!”
“小声一点。都是中国人,不仅要支持国货,时刻都不要让利权外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