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女人摇下车窗,她冷冷地看了傅与乔一眼,说的却是密斯脱周,我们走吧。在她眼里,她以前心心念念死活要嫁的Gee便像不存在一样。 就算傅与乔再想摆脱这位密斯陆,此时也不由得好奇她态度为何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过他面上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向周先生道了谢,并且客套地要请他进府喝茶。此时杜加林已经自觉地站到了傅少爷的旁边,她低头,附和着丈夫的话,在旁人看来,是个夫唱妇随的模样。 这样的杜加林是非常符合周先生对中国女人的想象的。 按照他俩设想的那样,周生果然拒绝了,两人目送着汽车驶出巷子,回住处的时候傅与乔故意放慢了步子,和杜加林并肩走在一起。十多米的路,却格外的漫长。两人十分没有默契,杜加林盼着傅与乔来问,而傅与乔却等着杜加林主动来说,于是一路无话。 到了住处,傅与乔问杜加林吃过没有。她今天在脑力和体力上颇耗费精力,自然是饿了,又加上急着要在饭桌上邀功,便据实说没吃。小翠提了食盒将菜蝶一个个地码出来,饭她早就从厨房提过来了,只不过主人还没回来,饭也没打开。 四菜一汤,都是清淡的淮扬菜。往常杜加林对淮扬菜并不感冒。她是北方人,口味颇重,味觉被各种调料污染,又缺乏挖掘食材原味的兴致,所以并不能意识到淮扬菜的好处。不过她今天饿了,饭菜便有了格外的魅力。傅与乔盛了一碗平桥豆腐羹递给她,她接过来说谢谢,这才注意到对面的人并未动筷。她祖母总体是个开明的人,但在吃上却很老派,讲究吃不言寝不语,吃饭时不仅不能说话,连电视机录音机都要关掉,吃饭要一心一意的,不光吧唧嘴是被禁止的,就连嚼芹菜时的嘎吱声也是被鄙视的。在这种情况下,吃饭就成了服役,只剩下果腹的需要,久而久之杜加林养成了快速吃饭的本事。而吃饭快的第一要义,就是埋头吃,除了饭菜哪也不要看。 前些天她还要装一装,做出个淑女的样子里。今天或许是太饿了,连装都忘记装了。 她刚才的样子想是全被傅与乔看了去,一想到这里,杜加林突然感觉双颊发热,连吃饭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你怎么不吃呢?” “我吃过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傅与乔问道,你头上的淤青要紧么,杜加林说没什么关系,已经涂了药水。彼时彼刻还是有一点儿小小的感动。那淤青并不大,并且隐没在额间的碎发里,他注意到也是难得的。不过感动的时间实在是很短暂的,接着他便问登报的事情怎样了。 “报纸已经不用登了,我想陆小姐已经为她未来的孩子寻觅到了新的父亲。” “嗯?” “就是刚才在门口见到的周先生,我想陆小姐应该对他抱有相当大的好感。” “可我想,周先生可能对她并无兴趣。”刚才密斯陆叫周生的时候,周生连头也没回,眼睛只盯着他这位低头的少奶奶看,虽然出于礼貌很快就转移了视线,不过却被傅与乔及时捕捉到了。 “这就跟咱们没关系了,而且这不正投陆小姐所好吗?她不是一贯喜欢征服对她没兴趣的男人吗?”坦白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步,陆小姐本人当然是绝对的责任方,但傅与乔也不是一点责任都没有的。他这样聪明,不可能不了解陆小姐的性格,他只要稍微放下些身段,表达下对陆小姐的爱慕,陆小姐没准早就转移战场了。可他即使知道,也固执地不肯低下他高贵的头颅,依然对她冷眼,有意或无意地引诱着陆小姐陷下去。他是欲擒故纵还好,可他是真的对陆小姐不感兴趣。这样的人你当然不能说他有错,不过确实是有些不近人情的。 傅与乔盯着她,“没想到你对密斯陆这样了解?据那位周先生说,你和她是朋友?” 此时杜加林用勺子慢慢舀着豆腐羹,一小口一小口地送到嘴里。她心里已经琢磨了上百遍的措辞,正等着他来问。 于是杜加林不急不缓地说道,“哦,那是周先生误会了。我今天只是找陆小姐谈一谈,事情谈成了,只是没想到出来的时候遭遇这种事。陆小姐到现在这步,只是为了意气,心里早就后悔了。如果登报的话,她反倒可能会咬紧是你的孩子,那时恐怕更难办。我今天找她摊开谈了一下嫁过来的利弊得失,她一个漂亮的女留学生,大着肚子去跟别人分享丈夫,到底是件不名誉的事情,陆小姐自己权衡之下也觉得损人不利己。后来又恰巧遇到了这位周先生,想必她以后不会纠缠你了。” 杜加林把她跟陆小姐的谈话进行了一下加工,如果傅与乔知道了全部的谈话内容,她绝对会比陆小姐更惨。 “没想到阿妮还具有谈判的本事?”说这话的时候傅与乔的眉毛挑了一下。 “那倒没有,我只是把事情的弊端摆给她看,陆小姐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杜加林本以为傅与乔知道事情解决了至少会有个笑脸,可现在看来,他好像对事情的处理结果并不满意,莫非他是嫌陆小姐还不够惨? 傅与乔不说话,只是对着她笑,这笑搅得她心神不宁的。杜加林貌似无意地提起股份的事情来,不料却被傅少爷却跟早忘了上午的承诺似的,“阿妮,你花钱的话,直接去账房支,记在我名下就行。如果你嫌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去银行给你开个支票账户,存的数目你定。” 入股的事情就算泡汤了,杜加林顿时失了好胃口。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得鱼忘筌,说好的事成之后不会亏待她呢? 晚上杜加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陆小姐的事已经完了,自然也就用不着她当挡箭牌了,可眼下为什么傅与乔并没有和她离婚的意思?不是还有什么真爱顾小姐吗? 不管傅少爷怎样想,她现下是非常希望离婚的。在这宅子里,每天都要装来装去,假意周旋,按着傅少奶奶的方式活,一点儿自由也无。如果离了婚,她便可以置所小房子搬出去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对生活并无要求,住石库门的亭子间也没什么不可以。但为着原主考虑,她还是要有一笔钱。最直接的方式当然是拿赡养费,可傅少爷的真爱,她现在连个影子都没看见,不知哪天才能等到他为了真爱而主动提出离婚。 况且拿别人的钱也不硬气,还是要靠自己才是。要想离婚,就得赚钱;要想赚钱,就得创业。可她一个研究希腊史的书生,能创哪门子业呢?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周先生,他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周慕廷虽然是做珠宝生意的,但他私下里还是一个小说家,不过他这个身份很是隐秘,就连同他联系的报馆编辑也不清楚他的真实情况。周先生不是那种自诩小说家但无一字创作的人,他实实在在地取得了一些成绩,今年沪上几家报刊上争相连载的《脂粉僵尸》就是他的著作,这篇著作一经刊发就受到了广泛关注,因他生病几日没连载,甚至还有许多少妇来到报馆催稿。 但是那毕竟是通俗著作,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周生想创作一本真正具有文学价值却又雅俗共赏的作品,说得具象一点,就是一本能获得诺贝尔奖的畅销书,这件事世界上也没几个人能做到。1925年,《The Great Gatsby》出版。这是一个纯粹的美国故事,盖茨比的故事是绝不会发生在中国的,20年代的中国,胜者王侯败者寇,身份是可以随时变换的,同样数额的钱是不分贵贱的。这本书鼓舞了周生,他欣赏作者却又想超越他。菲茨杰拉德写了一个美国男人的故事,他就立志要写一个中国女人的故事。 这个女人必须只存在于中国,欧洲美洲都不存在,所以她必须是十分传统的。他想象中的这个女人应该是小脚、总是低着头、以夫为天的。他急需这样一个原型作为素材,可他回想起他来上海这两年,并没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人都躲在深闺里,怎会出去交际? 就在他不抱希望的时候,傅少奶奶出现了。不过这样的一个人,怎么有办法同她交往呢? 周慕廷踌躇了很久,在遇见杜加林的一周后,他决定以火油钻有瑕疵为名去拜访下傅少爷,没准能见到少奶奶也说不定。 不过就在他登门拜访的时候,傅家佣人告诉他,少爷少奶奶已经乘火车去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