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荧魂也猛地收声,讶然回过头去。皇帝含笑扬眉,应了:“正是。”老方士马上低低进言道:“这倒比较容易!浩荡众生,苍茫各界,即使藏缺存误,没有哪个毫不遵循因果的。是以来生命运,干系着今生功德,来生因缘,干系着今生亏欠是否偿还。陛下假若想要结鸾盟三生无限,老臣亦无计策;假若念止他生重逢,只需今生两心共觉某一个有些相欠,亏者至死不谅,欠者至死不还罢了。今生不还,来生须偿,化仇化情,再去把握。”
初时皇帝是真正眉目含笑的,话一半,笑渐渐苦。话闻尽了,不由笑转轻叹。他长叹道:“这倒堪称比死为难。朕怜白梅,该如何舍得亏欠?梅花怜朕,向来谅解万事,无怨无悔;哪怕颠倒,依然难成,朕不知何怨何悔。但他生不必鸾盟,朕只求不似今生来得太迟,相陪太短,空任他一旦孤独受伤……何况朕劳累你等,兴师动众,本意是这般求他来生快乐,来生有人真心照料,如何敢草率今生,不竭力照料今生?爱卿没有第二妙计?”
这下连老方士也无奈了,思量禀答:“其实陛下虽然谋一生长伴,始终缘起自一面一眼,端看把握。”
皇帝愁容失笑,肃声续叹:“不论一生之缘,还是一面之缘,他要为所欠之事绝不原谅朕?”
老方士道:“是。”
皇帝道:“他绝不原谅朕的事,终归是他很心痛的事,终归朕得对不住他一场了。”
方士们不再胆敢接话。
皇帝便沉默住了,若有所思。
许久,缓缓地含疚复笑,重提笔,动作维持轻盈,懒然写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天上人间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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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万朵,天地渐冻,睡的人才倦倦醒了。
风窗早已关严,寝殿中温暖追夏,为着睡的人打小爱花,芳花摆了四周,绽遍四周,红紫妖娆盛傲。然而睡的人但觉病入膏肓,眼睛模糊,其它感官因此加倍敏锐,嗅得出身畔不止浮沉琳琅花香,还暗浮沉了丝丝新血腥气。
他睡去前,铁定没有这种气味。
他起了疑心,懒洋洋地问:“陛下,是你?”
“是我。”皇帝笑眯眯搀扶他坐起身来,只是这举动又增强了他的狐疑:往常皇帝习惯双手稳稳地扶他拥他,惟这时,冷不防独派一只右手来。
睡的人遂皱眉坐直,连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皇帝道:“不曾。”
血味偏偏犹在不消。
睡的人没有口中新近咳过血的感受。
内殿已不剩第三个人,距离最近的侍卫,也守候门外。
“柔弟。”他生气了,一字一顿。
皇帝沉吟下去。一直沉吟好片刻,惹得睡的人十分不悦,险些把清风风痕似的双眉皱作两弯冻月,险些就快扬声呼唤门外侍卫动身请太医来,皇帝赶快揽住他阻拦,给他触摸自己左掌心新割的一道伤口上的纱带,谎称:“是不谨慎,方才吃枇杷弄伤了,血已止了。”
果真,睡的人如故生气,闻言握他的手仔细检查,边叹边道:“你受伤,居然瞒着我?下不为例。”
睡的人道是心头又气又怜;皇帝道是心头又爱又怜,只宜立即承诺:“好,今生下不为例。你不瞒我,我不瞒你。”
睡的人听笑了。笑过这一笑,有半晌两人相顾无言,双双欲言又止,欲言咬牙,只好轻轻握手,思绪万千,只依偎着共度过了小半个时辰。直至终于睡的人面色越来越倦然,自己也察觉到躯壳越来越沉重,终于先行开口道:“我闯了祸,先斩后奏。”
皇帝疾应答:“我知道,不要紧,我安排好了。”
睡的人稍稍放心,转而开始交代:“你要长命百岁,减些酒量,入夜少喝浓茶,三餐准时。”
皇帝道:“统统听你的。”
睡的人又道:“今后助不成你了。”又重复:“社稷辛苦,长命百岁,保重自己。”
皇帝微笑道:“听你的。”
话音落去,瞬间里,两人一个觉得臂弯一重,一个觉得环身臂弯一紧,跟着睡的人便满足重睡,彻底一无声息了。
茫茫春雨,空空寝殿,最终便惟飘起了皇帝孤声的一句:
“我绝不放手。来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