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怀殷身经百战,整个人看起来孔武有力,英姿勃发,而现在,厚厚的棉被盖在他身上,却还是难掩单薄的身形。
身上附着着的皮肉也薄得像是一层纸,脸颊凹陷,露出来的半截手臂几乎能看到里头骨头的形状。
赵柔见到怀述,哭得更大声了:“你看看你把你哥害成什么样子了,让你来看看他,你还一拖再拖,从早上拖到了现在,你是巴不得你哥哥死了才欢心吗?”
皱了皱眉头。他方才才知道怀殷的受伤的事,实在不明白为何是他害的。
只是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此刻不能反驳,也不能多嘴,否则换来的,将是赵柔更加严厉的指责。
赵柔看着床上形销骨立的怀殷,哭诉道:“我可怜的儿啊,好不容易才挣来的锦绣前程,还没好好升官加爵,却落得这个下场,害你的人真是其心可诛啊......太医,你再想想办法吧,从前将军那么严重的伤你都治好了,我儿的病你一定也能治好的,对吧?”
在一旁的太医缩了缩身子,怀殷这病来得奇怪,几日之间就能将人的命都要去,他行医几十年,却从未见过这种病状。
他心中没底,但自己既然是皇上派来的,若无功而返,往后的官路也会越走越窄。因此,他只是含糊地说:“世子这病来得突然,老臣定当竭尽全力为世子医治,世子有长寿之相,一定会药到病除。”
赵柔像是被安慰到了,慢慢止住了哭泣声,趴在床头,一抽一泣。
怀述这才注意到,在旁边还坐着其他两个怀牧的儿子,是他的二哥和三个,两人均面色苍白。
他们的两只袖口都掀开来,两只手腕上都缠了绷带,里头有血迹渗出。
这么一来,床头那两盆血便有了解释。
若是寻常人吐出这么多血,早该亡命,但是这两盆血,并非都来自于怀殷身上。
太医用余光看了一眼赵柔和怀牧的脸色,见两人脸色都有所缓和,继续道:“既然小将军都来了,不妨让小将军也试试......毕竟小将军与世子都为将军与夫人所生,亲缘也更近些......”
赵柔闻言,情绪又激烈起来:“用他的血?他的血干不干净?如此歹毒的心肠,害了自己的哥哥,若是他的血里再掺杂什么脏东西,那我儿的命还要不要了?”
太医的额头上浸满了汗。
此时,坐在另一边床头的怀牧被吵得额角一突一突地跳着,终于忍不住出声:“行了,不要再吵了,事情还没个清楚,就在这里随口喷人。”
赵柔是怕怀牧的,便压抑着不再出声,掩面哭泣。
怀牧心里是清楚的,太医说的这个法子是没用的,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和赵柔宽心罢了。
饮人血,又能对这种病起什么效?
只是眼下,他懒得揭穿太医的良苦用心。或许这用心也起到了一点作用,至少还给了赵柔和怀殷一线希望。
“血就不要放了,你同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的信卫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怀殷的院子里?”
角落里,一个浑身被捆着的人呜呜地发出了声音。
怀述转头一看,那人生得脸熟,正是他南下打仗时,一开始替他和苏拾因传信的那个将士。
在屏风外的苏拾因也注意到了他。
这个人正是那日被魏封替换掉的那个将士。
苏拾因一直以为,他会被魏封拘禁,或者已经被杀害,却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还被指认是谋害怀殷的凶手。
怀述看了一眼信卫,对怀牧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怀牧提高了语调,“那为什么他说,是你让他来的?”
怀述仍是道:“我不知道。”
怀牧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急促间,猛地咳嗽起来。
他本以为,怀殷这般心肠,从来不吝啬于自己的学识,倾尽一切地教导这个弟弟,弟弟至少也会有些感激。
怀述非但没有感激,反倒对自己的哥哥痛下杀手。
这个士兵一早便屈打成招,承认了自己是怀述手下的人。知道的那一刻,怀牧也是不敢置信的。半天过去了,他在床头想了许多,忽然就想通了。
兄弟相残,也不是不可能,如果这个哥哥占尽了自己的风头,又抢尽了自己的功劳,分走了父母的疼爱。
这些年来,他偏爱于怀殷,是因为他觉得,怀殷能扛起怀家往后的大任,便将自己的心血都倾注于怀殷身上。
或许怀述就是觉得不公,不服自己被抢走的一切。
怀述死不认罪,怀牧也无心再逼供,反正他心里早就有谱了。
这时候,怀家的护卫领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那人对着怀牧行了大礼,“拜见将军。”
此人是当朝最有名的风水师,曾多次出面解决了皇宫里许多怪异之事,后来皇宫一出事,请的人也都是他。怀牧对他也颇为敬重,“大师免礼。”
葛阳捋了捋宽大的道袍,站了起来。
在一旁的赵柔出声道:“大师,我儿得了这怪病已经半月了,这半月来,病情一日比一日重,现在已经成了这般模样,还请大师帮我儿看看。”
葛阳得令,便往床头走去。
冷地便听到怀牧沉着声问:“已经半月了?”
赵柔一时说漏了嘴,支吾道:“是,是啊......半月前,症状尚不明显,便没同将军说,不想让将军担忧。”
葛阳早已见惯了大场面,他既已得令,便八风不动地继续看着怀殷。
怀牧语气加重了些,“你早上同我说,这信卫是九日前抓到的?”
赵柔理直气壮道:“将军,怀述派他来使坏,这是信卫亲自说的,您也听到了。既然有这信卫,又怎知没有其他人?”
这下怀牧懂了大半,他余光瞟到直直站着的怀述,心上的重担被卸下。
他一开始就不相信怀述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怀述虽不如怀殷懂事,但也总有自己的行事方式,他心里是不愿意把他往坏处想的。
没有证据,赵柔此般硬扯,他是不信的。
只是此刻,他没有心情再同赵柔去吵闹。
葛阳把了怀殷的脉象后,又仔仔细细吸了一口怀殷身上的气,嘴中念叨许久,才对着怀牧行礼道:“将军,鄙道察觉到,这府中有东西与世子相冲,才导致世子生了这场怪病。将军若允,我在这府中做一场法事,便能找到这东西了。”
怀牧对他自是深信不疑,“好,即可便做。”
“谢将军应允。”
葛阳列下一张物品单让府里头的下人去准备,他则在怀殷的房间里四处转着。
苏拾因在屏风外坐了良久,就见到这位仙风道骨的道士仔细瞧了她好几眼。
葛阳目光中探究的意味实在太浓,苏拾因忍不住问:“大师可是看出了什么?”
葛阳顺了顺自己半白的山羊胡,眯着眼睛问:“您可是,怀述将军的夫人,苏拾因?”
“是。”
得到回应,葛阳便不再多看,恰好东西都备齐了,他取出了符纸,开始做法。
苏拾因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葛阳的法做得花里胡哨,符纸满天飞,还有一张不小心糊到了他自己的脸上,让她看得挪不开眼。
这人像是来搞笑的。
饶是床头的怀牧也看得一脸质疑,旋即又想到葛阳在风水界的地位,定了定心神。
若是这位不行,这世上就没有人能行了。
葛阳在一堆乱飞的符纸中站着,闭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词。随后,他的脸转向了一个方位,睁开了眼。
他的脸面向了屏风处,那里只有两个人,苏拾因和吴思。他的头微微往下低着,众人心中都有了数。
苏拾因猝不及防同他对上了视线,心中升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真,下一刻,葛阳执起桃木剑,往她这个方向走来。他在苏拾因面前站定,问:“可否取一滴夫人的指尖血?”
苏拾因一懵,但还是伸出手去,“好。”
葛阳从怀中取出了一根针,就要握住苏拾因的手,往她的指尖扎去,手却被按住了。
刚走来的怀述推开葛阳的手,站在了两人中间,将葛阳和苏拾因隔开,随后握住了苏拾因的手,道“我来,别怕。”
他的手干燥而温热,莫名给了苏拾因一种踏实感。
他没有用针,直接用内力在她指尖憋出了一点血,苏拾因并没有感觉到疼。
站在怀述身后的葛阳探出了一个头来,手快地握着桃木剑,把剑尖伸到了苏拾因指下,让她指尖的血滴到了剑尖。
苏拾因感觉到怀述正捏着她的指尖,在替她止血。
葛阳接了那滴血后,又开始花里胡哨地乱挥了起来。每挥一下,符纸跟着旋转一次。
一刻过后,他面色凝重了起来,将桃木剑改用双手呈的姿势,在殿内逛了一圈,随后走到了怀殷床头。
他将桃木剑递给怀牧,道:“与世子相冲的,是这位夫人。”
怀牧低头看了一眼桃木剑,剑尖的血,已经成了黑色。
这时候,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怀殷忽然动了起来,旋即又趴在床头,猛地吐了一大口血,吐出来的血,俨然已是黑色。
赵柔扶着怀殷重新躺下,厉声道:“来人啊,把她给我扔出怀家,连同她从苏家带来的所有东西,也一并扔出去。”
此话一出,却没有人敢动。
大殿中一时静默,有的人盯着赵柔看,有的人盯着苏拾因看。
怀述握着苏拾因的手没有放开,他嗤笑一声,颇有些讽刺地看着赵柔,“谁敢扔,我就先把他扔出去。”
这话一出,更没有人敢上前。笑话,这府中谁打得过小将军?普通人在他的手下能不能坚持几下都未可知。
赵柔疯了一般大叫:“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吗?若是耽误了世子的病情,你们谁也推不开责任,到时候我一一问责。”
怀述眼里的讽刺意味更浓了,他将视线转向了赵柔身边的葛阳,声线中夹杂着碎冰,“将桃木剑拿来,我瞧瞧。”
葛阳当了几十年的风水师,见过的大场面数不胜数,却不知道有一日,他会对一个小毛孩产生了惧意。
他忐忑地回头望了眼怀牧,见他没有反对,咽了咽口水,握着手上的桃木剑往前走去。
怀殷的寝殿很大,外头正下着大雨,葛阳心中产生了一种错觉,他现在不是去送桃木剑的,而是去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