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康去麟趾宫求见刘炽,这是十八年来兄弟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熟悉的宫殿楼宇,不再熟悉的旧人,时移世易,心境早已天差地别。 刘炽私心里对刘康并无多少好感,他刚出生时,黎姬还是这麟趾宫的主人,她的美貌无人能及,善妒之心同样无人能及。她得宠之时,他们母子只能退避三舍,看她眼色行事,若非她后来行为出格遭了厌弃,麟趾宫怎么可能会有他们的出头之日。 刘康心里清楚皇帝不待见自己。除了苦笑,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阿母在时,爱阿翁爱得忘我,对其他姬妾和孩子十分不喜,记得阿翁曾对阿母说,他百年后请阿母善待他的姬妾和孩子,阿母暴跳如雷,掌掴阿翁,大吵大闹,气得阿翁拂袖而去,从此再不登明光殿的门。 阿母追悔莫及,想要挽回,但阿翁身边已有新欢,哪里还记得她这个年华渐去的旧爱,阿母因此大病一场,不久就撒手人寰,他也成了待宰羔羊。 刘康不想杵在殿中徒惹人厌,干脆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刘炽越听越激动,若不是多年为君生涯历练,他恐怕会忍不住兴奋地跳起来。 开国至今百余年,诸侯国一直是刘氏历代皇帝的心头大患。先有异姓王,后是同姓王,铸币、煮盐、冶铁、采矿,富有四海,权势熏天,各国百姓只知诸侯,不知天子。当年若不是燕王太嚣张,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他也不会派人到燕国潜伏,只是没想到最后竟真被他抓住了把柄,一举成功削藩。 可惜燕王只有一个,其他诸侯王纷纷以此为鉴安分不少,明面上无可指摘,想要瓦解诸侯国任重而道远。他没想到当他“昏昏欲睡”之时,第一个递上“枕头”的居然是他完全瞧不上眼的懦弱兄长,怎能不教人惊喜。 “大兄深明大义,甚得我心。我听说大兄膝下仅有一女,除藩之事不急,待从女大一点再说。” 刘炽虽高兴刘康的识趣,但他不会傻到马上就接受他的提议,太皇太后还在气头上,他才为了吴复与她对峙,不能再因为刘康而跟她关系弄得更僵。反正是他主动“投诚”,什么时候“纳降”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皇帝龙颜大悦,办起事来格外痛快,不仅赏了刘康黄金万斤,还说一事不烦二主,命魏无恙择日将他护送回江陵。 刘康意外极了,他原以为削藩后皇帝会将他扣在丰京为质,想到芳洲小小年纪就要跟他一样沦为华丽囚徒,心里难过得要命。没想到皇帝不仅放他回去,还给了他丰厚的赏赐,并且还说等芳洲大一点再削藩,帝心难测,可见一斑。 紧紧攥着,他偏偏要抢;双手奉上,他又不稀罕了。难怪人说帝王之术是世上最深奥的学问,没有九窍玲珑心,真的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不管怎么说,能重回故土总归是好事,刘康对皇帝感激万分,一高兴话也多了,专门拣了江陵城里发生的奇闻趣事说给皇帝听,刘炽对他的低姿态很满意,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这边“君臣尽欢”,气氛渐入佳境,另一边太后寝宫长信宫却一直静悄悄的。 陆吾站在前殿看着一簇簇怒放的牡丹轻嗤,国色天香,还真把自己当花中之王了。这个女人就爱这样,每次宣他来,总要让他苦候半天,她自己却不慌不忙地梳洗上妆,都四十五的人了,也不知道打扮给谁看。 就在陆吾等得不耐烦,准备一走了之时,身后传来环佩叮咚之声,阵阵香风来袭,一个娇柔伴着惊喜的声音响起:“阿吾,你来了?怎么不让人进来通传,等久了吧?” 陆吾缓缓转过身,直视面前望之如二十许的丽人,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若早出声,太后就舍得从梳妆镜前起身了?” 连皇帝都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跟太后说话,姬太后身边的侍婢皆吓白了脸,姬太后却只是妩媚一笑,嗔道:“阿吾,你若肯娶妻,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的话“腾”地点燃陆吾的怒火,他双手握拳,低声吼道:“我为什么不娶妻,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 陆吾对人从来都是彬彬有礼,何曾发过这么大的火,且还是冲着太后发的,众侍婢全都吓傻了,呆呆看着他一瞬不瞬。 陆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姬太后慌得追上去扯他袖子:“阿吾,我不是故意戳你痛处,五年前你刚回来时意气风发,告诉我全都好了,怎么现在又……?” “闭嘴,闭嘴,”陆吾怒目圆睁,“若不是你,不是你整天在我耳边念叨燕王狼子野心,央求我替陛下分忧,我又怎么会自告奋勇到燕国去,又怎么会,又怎么会……是你毁了我,毁了我的一生!” 身边侍婢早在女官带领下退得一干二净,姬太后再无顾忌,紧紧握住陆吾袖子不放,哭得梨花带雨:“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你本是王侯后裔,难道真想一辈子在长陵乡野打滚,跟你那没出息的阿翁一样默默无名?你看看现在的日子多好,丰京女郎任你挑选,我也精心给你挑了那么多美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陆吾茫然地看着姬太后的泪眼,是啊,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府里美人成群,个个温柔体贴,貌美如花,丰京城女郎痴迷他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为什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呢? ……陆吾知道姬太后最擅长的就是哭功,从前她就爱拿这一套对付他。那时怜她柔弱无依,现在只觉得厌烦无比,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将刘炽搬出来道:“陛下还等着臣议事,太后若是没有别的事,臣就先告退了。” 姬太后果然松了手,眼泪也迅速收了回去,期期艾艾道:“那,你有空记得来看我,我很挂念你……” 陆吾没等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她一人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像个游魂漫无目的游荡,目光越过白墙黛瓦不经意投向北方,多年不曾忆起的往事,在这个寂寥午后,毫无预兆地泛滥成灾。 他在燕水河边遇见一个小女郎,她的名字叫阿嫮。嫮者,美好貌也。 他知道每次授课她会趁他不注意偷偷看他,他知道她悄悄给他画了画像藏在《诗经》里,他还知道她做梦会喊他的名字,他甚至知道她跟燕王大声争执,说不愿去丰京,只想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去丰京头一夜,她充满期待地对他说,阿吾我们私奔吧,去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他拒绝了;她又说,那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就是你的人了,这辈子就赖上你了,你可别想逃,他还是拒绝了。 她气得掉头就跑,边跑边哭,说燕国爱慕她的好儿郎大把,随便挑一个就愿意带她走,她才不稀罕他这块铁疙瘩。 听她这么说,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慌了一下,追上去将她搂在怀里,哄着她说要想跟他在一起,就要去丰京替燕王结交权贵,免得日后削藩处于被动,还骗她说三年后等她回来就跟她成亲。 她居然傻傻地全信了,羞涩又大胆地主动吻他,她的唇又软又嫩又甜,像上好的奶酪,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的他竟舍不得推开,甚至将她越搂越紧,想要攫取更多。她被他的举动吓坏了,一把推开他,笑嘻嘻地跑远了。 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人用娇软的声音唤他“阿吾”;也没有人被他打手心时,一会儿抱着手假哭,一会儿又撒娇地要他吹一吹,呼一呼;更没有人一骑上马比马还要欢腾,跑起来不管不顾,吓得他在后面狂追不止。 陆吾走进麟趾宫宣室,刘炽正一个人坐在案前自饮自酌,看起来十分高兴的样子。见他满脸乌云,笑道:“一看就知道你是从长信宫过来的,我早跟你说过,她的话且听且过,不必往心里去,偏偏你每次都要当真。不提她了,我今天心情很好,陪我一起喝两杯。” 陆吾走到刘炽下首的案前席地坐下,低头喝起了闷酒。刘炽见状又笑:“酒跟美人一样,得慢慢品才有味道,一上来就猴急可体会不到个中滋味。” 他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什么,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但陆吾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这辈子我就对一个人猴急过,那滋味销魂蚀骨,永生难忘。” 胸口处毫无预兆地扯了一下,陆吾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指节发白也不觉得疼。 刘炽忽又提高声音,振奋异常:“我听说有个叫方圆的术士住在城外,他是昆仑山仙人后裔,可以替人施法招魂,只要拿一样想见之人生前遗物,就可以见到物什的主人,甚至还能再续前缘。” 听到皇帝的话,陆吾的手不自觉摸向胸口,那里贴身收藏着当年她写给他的唯一一封情信。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