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是意识恢复的那一刻,如电流般贯入全身的唯一知觉。
双眼似被烧灼过一般,粘黏着难以睁开。
如絮的三魂七魄忽如野草般向外疯狂生长,好似随时会抽身而去。
丝丝缕缕,皆招摇着随那心脏剧烈跳动,每一寸都撕扯着那如牢笼般紧紧将其束缚的躯壳。
如万蚁噬骨,恨不得掏空这四肢百骸……
恍惚间,似有人拉着她的手,或只是攥住了那冰凉细瘦的指尖,奔跑在雷雨交加的夜。
“我会保护你。”
她的声音那么轻,又那么坚定。
坚定到可以奋不顾身,在那绝望到来之时,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将她护入怀中。
那是最洁白、最柔软的暖意,抱拥了心底的寒冬。
却又缓缓消散无踪。
……
盘根错节的高大古木,数千年如一日,遮天蔽日地扎根此处,日日夜夜望着淅泉山妖族传承下一代又一代。
树荫之下,缓缓流动的灵力好似残阳透过了轻烟,万千枝丫上悬系着的无字灵签随风而响,虫鸣鸟叫间,满是盎然生机。
相传,树种有神灵,会守护木族的子子孙孙。
跪在树下的少女目光怔怔,泪珠忽而毫无预兆地在眼底打起了转。
“一天天跟谁欠了她似的,也不知道想哭给谁看。”
“我们是来祈愿的,管她做什么?”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她竟然在神树下哭鼻子,真是晦气。”
“走了走了,晚宴都要开始了,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离去的女人仍旧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什么,随着声音渐行渐远,少女的记忆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不该在这里。
或者说,她并不愿意出现在这里。
她叫郁铃,是如今木族老族长大儿子膝下那个最不值一提,也最为人所瞧不起的一朵棉花精,一个私生女。
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又或许是因为她天生弱小,郁家上下没有任何人看得起她。
母亲走后,她更是无依无靠,就连站在自己父亲面前都像是一个要债的,全然不知如何面对他眼中的厌恶与排斥。
那一世,她在这个家中当牛做马,经历过太多毫无遮拦的言语羞辱,承受了太多长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来自同辈的恶意,卑贱得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那副因饭都吃不饱而无比瘦小身躯,永远穿着姐姐们不要的宽大衣裳,而那不合身的衣衫下,也总是藏着红肿或淤青。
她以为这一切早已随着某一日的想不开而彻底结束。
在那以后,她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遇到了一只虽不知为何,但就是对她千般好的,名叫林双的狐狸。
她原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是,弱小又可悲,注定不会被任何人在乎。
是那只狐狸告诉她,她值得所有的好,也一定会被人真心相待。
她好不容易抛下了过往一切的阴霾,跟着那只狐狸过上了有人心疼、有人保护、衣食无忧且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好景不长,也就不到百年的时光,老天便劈下了一道雷,半点道理也不讲地将她劈回了这要命的前世。
郁铃想,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悲惨的故事了。
记忆与现实的画面在此刻交叠起来。
她伸手抹了一把属于那一世自己的眼泪,擦净了刚才还分外模糊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手心攥着无字灵签,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一世的这一天,自己对神树许下的心愿。
——希望成年礼后,我可以慢慢被大家所接纳。
她想起来了,刚才那一幕,又或者说记忆中的这一天,哪怕早已过了那么久,也依旧烙在她的心底。
今日,是她的成年礼。
妖精五百岁成年,如此特殊的日子,应由父母亲人或兄弟姐妹办上一个成年礼,用以祝愿终于长大的孩子未来顺遂无虞。
在郁家,在木族,又或是在这妖灵群聚的淅泉山里,所有妖族的孩子都有这样的一天。
郁铃曾经以为自己也会有。
但她在神树下等了一天,等到暮色笼了天际,等到天光再度洒下,等到熬满了眼中血丝,等到错过了日子,也没有等到谁人记起她的存在。
第二日清晨,她红着双眼,踉踉跄跄走回家中,等待她的只有那个同父异母的大哥郁唐毫不留情的咒骂和踢打。
而这一切,仅仅也只是因为,今早的她没有为他及时奉上用以洗漱的温水,却还敢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那之后的每一个日夜,她还如从前一样,始终是那个谁都可以践踏一脚的孩子。然后就这样熬到多年以后,熬到熬不下去了,干脆便了断了那不被人需要的一生。
老实说,一百多年过去了,郁铃也算无忧无虑地重新活了一次,这个世界很多的人和事对她而言都不再重要。
她都有点忘了,当初的自己是抱着怎样的想法,把这支灵签挂上了守护全族的神树。
反正这一次,她不想求这位从未在意过她的“神灵”了。
郁铃站起身来,于指尖凝出一道微弱的白光,揉碎了祈愿的灵签,转身循着记忆走向了自己曾经久住的房子。
那是郁家大宅角落里半间被收拾出来的杂物房,里头连一扇窗都没有,空出来的位置挤得只放得下一张木板床,一副瘸了一脚的矮桌矮凳,一个挤满了衣物和杂物的木头箱子。
郁铃觉得自己有必要离开这个“家”,下意识想要回来收拾一下行李。
可真当再次回到这间卧房,才反应过来曾经的自己是真的一无所有,就算扯下床单把除木床桌椅外的全部物件打个包,背到身上都不会嫌重的那种。
身无分文的自己该去哪儿呢?
天色渐暗,她坐在小小的板凳上沉思了一会儿。
自己成人礼的那日,也就是今天,淅泉山来了个城里的妖精。
她不知此妖是何身份、因何而来,但知木族全族甚至淅泉山所有妖精都将其奉为贵客。
记忆中,她在神树之下跪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心灰意冷之时,恰好听闻了那位贵客离开的消息。
城里的妖精……
这让她想起了郁家的宅子里,那个胡子花白的狗尾巴草老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