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荀眸底一片黝黑,以指节轻轻叩打桌案,发出一声又一声脆响。
静默无声的殿内,这般声响恍如重雷,一道一道落在人的心尖尖上,令人浑身发寒。脆响声歇,他忽转身面向身旁的阿妩,“夫人以为,此物如何处置?”
他眼沉如冰,眼眸深处,沉积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色,许是酒意正酣,他的瞳眸有些亮的逼人。
此时,被他以这样的眼神注视,让阿妩竟有种自己是巨兽爪下被扼住喉咙的猎物的错觉。
阿妩却未退缩,直直与他对视,神色定定道:“我与那王三郎早已形同陌路。既是陌路,他所送之礼,怎可随意收下?不过,此乃吾一妇人之见,具体如何,还请夫主抉择?”
阿妩这般乖顺,仿佛唯蔺荀是从的模样,让在座的好些人都有吃惊。
儿郎们皆在心头暗叹,燕侯好本事,竟将当年扬言绝不嫁她的华容翁主给训成了一朵善解人意的小娇花。
蔺荀沉默几息,而后扯唇,笑得极开怀,“夫人所见,与吾相同。”
“不过,若原封不动的还回去,怕是有些失礼。听闻他下月也要大婚,再加些厚礼一并送回,算是我向他道喜。”
“此物关系重大,不容有失,便由杨卿你亲自护送,三日之内,若不能送达,”蔺荀一顿,面上端得是言笑晏晏,口中却抖落一句杀言,“你便提头来见。”
三日之内送到江左,这……这怎么可能?!
大鸿胪丞面色灰白,瑟瑟跪下,“燕侯,这,三日送到,绝无可能,望燕侯再宽限时日。”
卢太后先是以巾帕作筏,再以王三郎所送之礼攻心,为的便是要让阿妩抬不起头来,好叫蔺荀对她生恶。
眼下见蔺荀面色铁青,额际隐有青筋微跳,心中有种目的达成的快意。
她在朝中可用之人本就不多,若让这杨睿折进去,未免有些肉疼。
“燕侯,便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要南下也需七日,遑论带着匆匆厚礼?这三日之期,本是无可能之事。”
“无可能之事?”他转对大鸿胪丞冷道:“身为大魏官员,却不知为国分忧解难,区区小事便推辞至此,来人,将杨睿拖出去杖八十,处以”
“太后,燕侯,臣愿护送!臣愿护送!”大鸿胪丞忽然扑腾跪地,于地瑟瑟发抖,“燕侯,臣愿护送,只是还请燕侯再宽限几日,臣必将此如期送至安东将军之手。”
“三日。”
庾清忽道:“燕侯一向为人宽宏,但唯对不识大局的蠢才,从不容情。”
杨睿听明庾清话中深意,浑身生寒。
燕侯早已知晓他暗投卢太后,不过是借机以软刀子一点点将他凌迟,割其血肉罢了。
庾清这话,是要让他供出卢太后。
卢太后目含威胁,死死盯住杨睿。
杨睿目光凝住,他的长女进宫做了卢太后身边的女官,长子娶的又是卢氏之女,就算他今日供出卢太后,他杨氏一族与卢氏也是打碎骨头连着筋,难以分割。
无论如何,蔺荀都不会放过他。
杨睿心中悲戚,忽而发出狂笑,一手将头上梁冠朝蔺荀扔下,“吾宁死,不受辱!”
“乱臣贼子,乱我大魏朝纲,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言末,他以头抢柱,狠狠一撞,登时头破血流。
只可惜这一撞并未伤及要害,杨睿倒在血泊当中,大口大口倒气。
蔺荀起身,缓缓步至杨睿跟前,拊掌道:“大鸿胪丞一番赤诚,实另渊动容。来人,传太医令,必要全力救治。”
言末,他眼风自四方无声而过,最后眯眼落在卢太后身上。
在场之人皆是不由遍体生寒,他们如何不知,燕侯亦在借此敲打他们?
一场宴会便以此戛然而止。
蔺荀与庾清在王都皆有私宅,出了宫门二人便分了路。
回程时,蔺荀比来时还要沉默寡言,他一入牛车便合上了眼,身上酒气微醺,似乎一副酒醉模样。
上车之前他分明神色清明,黝黑的眸里早已洞察一切。
阿妩很清楚,他压根未醉,兴许……是因今日之事迁怒于她罢了。
方才在宫中一直没有机会,阿妩认为,还是需将下午那绢帕上的东西弄清楚。
“夫主……”
阿妩试图唤他,他却始终不应,反复几次后,她只好缄默不言,嘴唇紧抿。
蔺荀在洛阳的居舍离皇城极近,未过多久,牛车便停在了府门。
阿妩寻机,欲要再言,熟料牛车停稳的一瞬间,原本似陷入沉睡的人陡然睁开双眸。
他未理她,一言不发便下了牛车,径直入府。
阿妩连忙跟上,“夫……燕侯,妾有话要言。”
他行得极快,阿妩无法,只能小跑着紧随他之后,只是这样一跑便牵动了腿上的伤口,疼得她直抽凉气。方才在宴上她便是靠了一腔毅力强撑着正坐,此刻跑起来竟是比先前还要痛上几分,只是阿妩无暇顾及,若今夜不将此事梳理清楚,越拖到后面,越是不利。
阿妩追他许久都追不上,气急之下,不由出声直呼其名,“蔺荀,我有话要言!”
蔺荀闻言,果真顿住脚步。
他回首朝她看来,原本微拢的眉陡然上挑,似含了几分讥讽,“言何?难道翁主要对我言,你此生嫁鸡嫁狗,也不嫁我蔺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