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眼眸微睁,也顾不得摘镯子这事儿,“哪来这么多夫人?”她侧身对桂妪道:“阿妪,那蔺荀莫非还有其他姑婶伯娘不成?” 阿妩蹙眉。 今日一个长姊便已厉害至此,若再来几个蔺容那样的长辈需要她‘孝敬’,那可足叫人吃不消了。 玉蝉听闻此话,神色也很尴尬,“启禀翁主,奴婢也觉奇怪,所以方才特意问了府中的婢子,她们说……这三位夫人乃今年年宴上,太后所赐。” 桂妪虽长袖善舞,可毕竟才初来乍到,时间有限,因阿妩大婚次日便要敬茶应对姑嫂,所以她昨夜里主要向人打探了蔺容之事,至于这后宅姬妾,昨夜她问起之时,下人们讳莫如深,并无人向她提及此事。 今日怎么忽然就迸出了三个夫人来? 阿妩正要仔细盘问这三位夫人来头,忽闻一阵细碎脚步声,酥酥软语由远及近,自门后婉转而来。 “华容翁主,妾等特意来此向你问安。” 为首这声音娇滴滴,脆生生,儿郎听了必然难以招架,但于阿妩而言却是矫揉造作至极,很惹人反感。她记忆中也有一人拿捏了这么一副娇嗓,可在背后编排起人来,却是比那刀尖儿还狠还厉。 既是问安,自然得先由婢子通传,待主人许可后,才能入内。眼下这几人不经通传,人便已杵在了她的门口,足见其礼仪不佳,德行有亏。 如今阿妩乃蔺荀过了礼的正头夫人,无论如何她们都该尊她一声女君,可她们偏偏不唤她女君,故意以她封号相称…… 阿妩前些时日刚被王氏退婚,转头便受燕侯逼迫,被其迎回之事,近来已成了权贵之间热议的笑柄。 如今,华容翁主这四字背后象征的可不是往日的高高在上,风光无限,更多的是阿妩近来跌落云端所遭受的冷遇和讥讽。 方在含在那娇娇滴滴语调之下的隐隐嘲讽,阿妩可是感知得甚为清楚。 这声华容翁主,可见她们压根未将她放在眼底。 阿妩是个喜恶极为分明之人,对于第一印象便不佳之人,她不愿花费功夫去应对。何况此时来的人还是蔺荀的妾室,如今她坐上了正头夫人的位置,这些人自然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她们来见她,能有什么好事? 时下帝王之下,王侯除了正妻,还可置侧室三人,妾六人,其中三位侧室为贵妾,可称夫人。 阿妩不由暗讥。 这蔺荀倒好,拢共就三个夫人的位置,正妻未娶之前便已这般齐整,还真是个色中饿鬼。 阿妩抬眸对上桂妪视线,桂妪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先瞧瞧再说。 阿妩颔首,传她们入内。 香风拂动,环佩相击。三人莲步轻移,接连入内。当先那个着一袭香妃色宽袍,乌发堆雪,身量纤长,很是有些弱柳扶风,后头那个生得珠圆玉润,丰盈妩媚,身段甚是勾人,最后那个身段儿比不得她头先那位,可是那一身清冷气质却十分出尘,脸蛋儿更不必说,是三人里五官生的最好的。 环肥燕瘦,各有所长,三人齐齐站成一排于阿妩跟前施施然行礼。 阿妩正要在心里腹诽蔺荀好艳福,目光触及当先那女郞时不由一愣,而后面色渐冷,露出一个不以为意的笑,“我倒是谁呢,竟是你裴五娘。” 一直以来,阿妩因厌恶裴五娘,所以很是不喜这种矫揉拿捏的派头,未想眼前之人便是记忆中那个倒人胃口的人。 裴五娘听言,仿佛没听到她话中厌恶,反而回以一笑,“正是。” “多年不见,华容翁主别来无恙?真是没想到啊,翁主如今竟嫁了燕侯为妇,当真是世事难料。不过……你当年在夜宴上的一番话,妾到如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呢。” 当年蔺荀求娶她的事情过去后,彼时还是皇后的卢氏于宫中设宴,洛阳但凡有些门第的女郎们大都出席了这次宴会。 席间以裴五娘为首的女郎趁阿妩不在,又提起了蔺荀的事,言辞间很有将此事作为谈资,取笑寻乐的意思。 阿妩到场后气得不轻,她由来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当场便撕了那些贵女的脸面,并扬言道:“我刘妩便是此生终生不嫁,嫁鸡嫁狗,也绝不会嫁那个武夫。”信誓旦旦,态度强硬至极。 裴五娘出自河东裴氏,虽为庶出,容貌才情却在洛阳的众多贵女里头都属上乘,故而也很是出挑。 但她与阿妩二人大抵是天生不合,一直不大对付。 所以得知是裴五娘带头在背后编排她,阿妩立马上前,恶意笑道,“方才是我失言,身为女子,且像我们这般身份,如何能不嫁?细细想来,一人的生活委实也太无趣了些,两人凑做一对儿也好。正好……我父王和陛下最近在为我挑选议亲的人选。” “崔三娘,听闻你中意谢家四郎?”这崔三娘是席上编排阿妩声音最大的,她听得阿妩话中深意,神色立时变了。 以阿妩如今家世与声势,洛阳的子弟只要她想,几乎没有挑不到的。 阿妩又对裴五娘冷然笑道:“不知五娘中意哪家儿郎呢?” 裴五娘脸色立时变得难看,娇着声音驳道:“你……你恬不知耻。” 阿妩但笑不语。 其实她那番话的确很有些失礼,她虽行事恣意,但坏人姻缘这般没品之事,她向来是不屑的,之所以说这番话,无非是想故意膈应恶心那些贵女,好叫她们知晓他刘妩不是好惹的软柿子。 可谁成想,这裴五娘竟暗自中意王三郎许久。 阿妩那年冬天便与王三郞订了婚,从此之后她与裴五娘愈发不对付。 …… 阿妩经由裴五娘这么一提,忆起年少轻狂时说的那些话,再想想今日境遇,不觉尴尬至极,面上有些微微发烫。不过她惯来是‘礼尚往来’的人,当下盈盈一笑,如春下海棠,熠熠生光,她抬首扶了抚发间步摇,姿态怡然,瞧不出半分窘迫,“那时年少轻狂,不晓世事,说几句狂放之言也算不得什么。” “倒不及你裴五娘,放着好好的清白女郎不做,偏生要上赶着到旁人府中为妾,你说是不是?” 河东裴氏在元和三年的那场动乱里,乃是反蔺荀一党的主力之一,所以事后损失极重。 裴五娘并非嫡出,但因其才貌皆是不俗,所以在洛阳很有名气。 当然,她的才名跟自身的刻苦脱不了干系。 无论寒暑,琴棋书画,她必然要每日操练,一样不落。为了弥补身份的不足,她对自己十分严苛,可即便如此,这么多年来,她的名声始终不及刘妩,一直被她牢牢压在身下,这叫她十分不甘。 而今,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一直站在云端的人忽然跌下,她不但遭人所弃,还嫁给了她曾最以为耻的人……裴五娘忽然觉得,这世间种种,大抵是有定数的,刘妩那前半生的风光,不过是为了让她余生摔得更惨更疼罢了。 裴五娘今日本是为奚落阿妩而来,未想自己竟被她弄得如此狼狈,再看旁边二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复平日尊重,裴五娘心下大热,脸色一阵青白,崩着牙回讽道:“成王败寇,世事无常。”她家族落势,她身为女郎,别无选择。 她族人为保命投靠了卢太后,卢太后将她放在身边养了一些时日,转手又将她送了燕侯。 裴五娘摇了摇头,不由握拳。不该是如此,她今日来是要看刘妩悲惨的落魄模样的…… 裴五娘极力想要扳回一成,忽而灵光一动,笑中带刀:“翁主无需得意,你遭三郎休弃之事如今洛阳已是人尽皆知,三日后,你去了洛阳见到那些故友,想必她们会很乐意前来向你打听此事的。” “放肆!”退婚之事乃阿妩心中的一道刺,她还难以释怀。 裴五娘哪里见过阿妩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愈发畅快,隐隐有得胜快感,便有些不知死活,话语渐渐外露起来,“据闻……昨夜燕侯怒极而出,连翁主的房都不曾入,翁主如此容色,燕侯竟舍得冷落如此佳人,实在是叫妾吃惊得很呢。”末了,还故意微张小口,以示吃惊。 蔺荀位高权重,轻易撼动不得,她忍他容乃是迫于情势,不得已而为之。 可这个裴五娘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上赶着来恶心她,莫非以为汝南大不如前,近年她性子逐渐收敛,就当她刘妩已然失了脾性,是个人人可欺的软柿子? 裴五娘越说越起劲,又故作劝慰道:“事已至此,还请翁主不要伤怀,依妾之见,只要你收敛性子,莫再如以往出阁前那般骄纵,一心一意,好好侍奉燕侯,说不定很快便能获得他的青睐呢。” “翁主你放心罢,你……” “啊——” 裴五娘话未说完,便被阿妩迎面一个杯子砸中了额角,那杯中滚烫茶水浇了她一身,杯盏碎片尖锐锋利,自额上往下,不可避免擦伤额角,带来隐隐血痕。 阿妩面上带笑,言辞冷厉,“好个裴氏,我如今既嫁燕侯为妇,过往种种自然无需再提,你此番言下,莫非是在质疑燕侯?借机表达你对这桩婚事不满?区区妾氏,谁人给你的胆子置喙到主子的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