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神色大变,“二郎如何落入了他的手中?他带兵围堵平舆城,莫不是要以下犯上?” 蔺荀虽位高权重,却始终低亲王一截,何况这平舆还是汝南王封国的都城。 桂妪道:“老奴不知,燕侯放话,说是,说是非要让翁主于城门叙话。” “放肆!娇娇一个尚未出阁的女郎,与他有甚可说!”王氏下意识反驳。 谁知阿妩提了裙便往前,王氏拦住她,“娇娇,不妥!” 阿妩握紧王氏的手,语气虽怒,却也无可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阿娘,兄长在他手里。”纵使前头是刀山火海,她也不得不去。 王氏一愣,神色隐忍而痛苦。 是啊,今时不同往日。 虽说燕侯蔺荀用了近三年的时间,终于将那些天杀的胡人驱赶出中原,可这满目疮痍的河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大魏,他们汝南国,也难复以往的赫赫威风,无限风光。 王氏搭上阿妩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神色一定,“娇娇,你跟在阿娘身后便是。” 这燕侯蔺荀显然来者不善,若敢欺侮她儿,她就是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护住她。 …… 细雨一直未停,阿妩到的时候,城墙上起了大风,直接将她撑的伞刮翻,密密雨丝如针兜头盖脸地灌下,刮得她体肤冰冷生疼。 甫一登上城墙,她便感受到了一阵炙热的视线,她目光往下,果不其然对上了一双黝黑冷萃,尽显张扬恣意的眼。 “开城门。”城下,玄衣玄甲的男人言简意赅说了三字。 王氏焦怒道:“燕侯,这城中尽是妇孺,你带重兵将城池围得滴水不漏,试问此情此景,谁人敢开城门?”她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起方才桂妪所言,目光焦急扫过,最后锁定蔺荀身后的那辆遮蔽得严严实实的牛车上。 王氏试探道:“据闻燕侯从许贼手上救回了犬子,此事算我汝南国欠你一个人情。” 蔺荀摆手扬眉,姿态闲适得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让人掀开车帘,露出里面尚在昏睡的汝南王刘巽。 “汝南王身体无碍,待体内余药褪去,自然可醒。” 王氏瞪大眼,看清刘巽起伏的胸膛,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虽不知蔺荀此举为何,但既然刘巽已许贼手中逃出,那可算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说不定她的娇娇也不必嫁了…… 王氏稳住情绪,见蔺荀神色淡漠,开始揣摩他的来意。 汝南与洛阳相距甚远,据闻前些日子燕侯还在蓟城,他千里迢迢南下于此,总不可能是专程为行善事而来。 何况,此子与他们汝南国之间还隔着那样一桩旧事。 这世上从无白吃的午餐。 王氏心思凛住,紧着拳头道:“今日之事,实在感激不尽,他日……他日燕侯若有所求,我汝南国定会尽心尽力,以报今日恩情。” “不必来日。”蔺荀忽然扯唇,露出森森白牙,“蔺某今日前来,本就想向太夫人讨要一宝。” 他一挥斗篷,翻身下了马。 如今汝南国为王的是刘巽,他唤王氏一声太夫人倒也正常。 王氏松了口气,有所求就好,怕的便是他扯了救命之恩的大旗做筏,贪得无厌,所求更多。 王氏自小便酷爱收藏古玩珍稀,手头的确有很多稀奇玩意儿,“是何宝物?燕侯尽管直言,若是我有,定然奉上。” 蔺荀眼风一抬,颇带玩味的目光落在阿妩身上,眼底深处似有暗流涌动,“此宝为当世唯一,且乃太夫人仅有。“ 王氏蹙眉,何种宝物乃她仅有?她为何不知? “吾之所求——”王氏正要接话,见蔺荀目光忽然落在身旁的阿妩身上,心中陡然一紧。 “乃太夫人掌中之珠。” 阿妩骤然抬眸,震惊至极。 下一瞬,她再次对上了那双如记忆深处一样,黝黑冷萃,冰冷如刀的眼。 王氏倒抽了一口气,脑中惊雷炸响,条件性反驳,“不可!” 蔺荀眼眸陡眯,寒光乍现,扯出个十分危险的笑,目光径直越过王氏,直直落在阿妩身上,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蔺某心慕翁主甚久,不知翁主是否愿意嫁蔺某为妇。” 二人遥遥相对,距离甚远,可阿妩却觉他得目光犹如实质,沉压压落在她身上,压得她无法动弹,难以呼吸。 良久无言,整方天地只闻风声,气氛沉到极致。 蔺荀落在缰绳上的手背青筋微凸,他不慌不忙,对城墙上一身淡青衣裙的阿妩伸出只手,“嫁给我,平舆之困,你兄长之危,即刻可解。”他的声音沉稳低抑,底气十足,满是桀骜,无形中似含了隐隐的蛊惑。 阿妩指尖冰凉,后背竟不知不觉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吞了口唾沫,正要说话,忽闻一声厉喝,“她不愿意!” 不知何时,原本瘫睡在牛车上的刘巽醒了,横眉怒目,陡然坐起身欲往这边而来。 蔺荀皱眉,横臂一挥,守在牛车附近的士兵亮起手中兵刃,生生将刘巽逼回牛车。 刘巽立时瞪大眼,眸中怒火熊熊,直呼蔺荀大名,“蔺荀,你这是作甚?” 蔺荀微抬下巴,以食指敲了敲脑袋,隔着遥遥距离回望刘巽,“汝南王莫不失了忆?别忘了,是谁从许牧手中将你救出。” 这番动作,落入刘巽眼中成了十足的挑衅。 昨日半夜,关押刘巽的院子不知为何起了火,混乱之中他被他强制带离,之后便失去了意识,回过神后。睁眼便瞧见有觊觎阿妩。 他道是谁呢? 不过区区卑微之奴,一朝得势,竟猖狂至此早知当初,五年前他就该将其打死,省得今日贼心不死,还敢来惦记阿妩。 理清事情前后因果,刘巽非但不感激蔺荀出手相救,反倒更怒,语气嘲讽至极,“救?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看你分明是想趁人之危,挟恩求报,借机逼迫阿妩屈身于你!装什么英雄做派?不过同许牧那贼子一丘之貉!” “汝南王此言差矣。”一道轻朗声音传出,青衫纶巾,生得眉目舒朗,气度儒雅的青年迈至牛车跟前,“吾主心慕华容翁主已久,今次我等前来便是为求华容翁主,主上途闻汝南王被擒,动用了埋在许牧手里重要的暗桩才成功将你救出。如今你已无忧,此本皆大欢喜,可眼下经你一言,反倒是显得吾主刻意,手段拙劣。这实在有违事实,容不得伯先在此辩上一句。” “住口。”蔺荀他如今是不好明面招惹,可一只座下犬也敢在他面前乱吠? 刘巽不屑的神色在看清说话的青年不由愣住,随后竟轻笑起来。 王氏也吃惊道:“阿妩,那不是庾家大郞么?” 阿妩再三辨认,最后确认那青衣郎君便是庾清,也很是诧异。 “听闻燕侯座下有一出色谋士,巧言令色,口舌可混黑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拊掌几声,“我原以为只是同名同姓,未想还真是你。只是不知你庾伯先这般效命于燕侯,自甘下贱,颍川庾氏的那些宗老,认是不认?” 颍川庾氏不及琅琊王氏,清河崔氏名盛,却也是传承百年的大族。 庾清虽为颍川庾氏的旁门分支,可再怎么也算是正经八百的世家子弟,他如今效命于蔺荀这个军功起家的寒门武夫,岂不是自辱门楣,贻笑大方? 这话,不单骂了庾清,更连带着蔺荀也骂了。 庾清面色几变。 谁人不知,燕侯蔺荀座下智囊庾清居首,十分得其器重。 蔺荀挥退庾清,逼近牛车,“伯先,你退下。” “主上。”庾清视线从城墙上阿妩身上掠过,对蔺荀摇了摇头。 刘巽此番辱他二人固然可恨,可若为其与华容翁主失和,那便得不偿失了。 “放心。”蔺荀扯唇,伸指对他比了个手势。 庾清了然,回想方才刘巽嚣张气焰,心道也是该吃些教训,遂含笑退让至一旁。 王氏心知不好,听闻这位燕侯近年行事愈发凶残,此等穷凶恶极之人,他们此时如何敢惹?王氏不愿与他正面冲突,连道:“燕侯容情,吾儿失言,还望燕侯不要与之计较!” 阿妩皱眉,与王氏所想一致,打算暂时避其锋芒,“我二兄方才之言,请燕侯勿要放在心上。” 蔺荀视若未睹,眉眼冷厉得紧,手一抖,长鞭破空,如龙蛇张牙舞爪,发出咻咻锐响。 随着蔺荀越来越近,刘巽这才觉得方才空中的鞭响似终于敲打在了他的身上。 此子虽出生低微,却是个说一不二,实打实的狠角色。 刘巽咽了口唾沫,有些心生退意,又碍于情面不好服软,他不信蔺荀再狂能狂到光天化日之下鞭笞他。 毕竟蔺荀矮他一阶,若他真敢如此妄为,那便是以下犯上了。 思及此,刘巽脖子一梗,又镇定了些。 可是止不住的后退的身躯和微抖的语气,仍是泄露了他此刻的慌乱退让的心情,“你,你这鞭莫非真是要挥向本王?!” 蔺荀听在牛车旁边,冷声道:“我的人,从来都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他扬手便挥动手中微泛寒光,带了倒刺的长鞭。 阿妩大骇,生怕被兄长激怒的蔺荀下手失了轻重酿成大祸,当即厉声道:“住手,住手!” 见蔺荀闻声顿足,阿妩不由一喜。 可他只回首往自己的方向忘了一眼,瞬间便转了身,再次面向刘巽。 蔺荀看着强装镇定,实则已然退到车壁壁角的刘巽,脑中浮现出当年他在自己跟前那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不由嗤笑,手一紧,筋骨凸起,扬鞭而下。 阿妩慌乱急了,实在无计可施,匆忙之中竟双手并用登上了城墙之间的墙垛,厉声道:“住手!我愿意嫁,我说我愿意!快住手——” 王氏因这幕心都快吓得跳出来了,“娇娇,你下来,快些下来!” “啊——”刘巽见利鞭迎面挥来,忍不住抬袖护面,本能下求生的姿态很是狼狈。 可最后那鞭并没如意料中那般伤他,仅是落在了旁边的车身上,连带着上头垫着的软茵一并被鞭子撕卷下了一块。 好在没招呼到实处,否则这一鞭下去必然皮开肉绽, 刘巽咬牙,额生阵阵冷汗,有些后怕。 蔺荀不耐地啧了一声,眼风毫不留恋地从刘巽身上掠过,将手中长鞭随手往庾清处一扔。 “下来!”他张扬的眉忽而紧缩,拧作一团,黑亮的眸,沉得吓人。 蔺荀本就生得明烈张扬,这几年南征北战,踏着层层白骨淬炼出的一身威仪,绝非常人能比。此时锁眉沉眸,整个人便似阴云笼罩,浑身透着一种如霜雪凝结的冷锐之气,直叫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