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意扫了几眼就绕过绘着四时山居图的十二扇屏风,走到床榻边。柔软锦绣被褥间探出一张昏迷的、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但十分的病气也不损害他的俊美风雅,可以想见醒着的时候必定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谢归慈对这张脸是熟悉的,也曾经朝夕相对过许多过日日夜夜。
这张脸属于他捏造出来的身份——鹤月君江灯年。其实细看之下,这张脸上还有几分属于谢归慈的神韵,尽管他捏造时刻意避开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但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没有那么轻易消弭。
不过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把鹤月君和渡越山上那个籍籍无名的谢归慈联想到一起。
再次看到这张属于“鹤月君”的脸,谢归慈心里不得不说是有几分微妙心情的。但是他更多的是困惑——困惑于薛照微为什么要把鹤月君藏在雾山。
如果他没有猜错,薛照微幻境里的故事线应该是鹤月君并没有死在北荒,而是被救下,然后被薛照微带回雾山。
而且,既然“鹤月君”根本没醒,那送到渡越山那封退婚信是怎么回事?幻境故意迷惑他的障眼法吗?
想到此处,谢归慈眉心轻轻蹙起,忽而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他醒了么?”嗓音冷淡,如冬去春来时刚刚化开的冰。
弟子恭恭敬敬回答:“鹤月君并未醒过。”
…………
谢归慈看了看周围,发现薛照微的殿内布置实在空旷,没有可供他藏身的地方,而且想在藏雪君的眼皮子底下完全隐匿住,特别是这还是在薛照微的幻境里,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万一被薛照微发现了,反而难以解释——幻境的境主在明白这是幻境之前不会有现世的记忆,如果薛照微不记得他,那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藏雪君估计真会毫不留情对他痛下杀手。
目光又扫过床榻上,脚步声转近,谢归慈来不及再细想,直接把床上的“鹤月君”拖出来塞到床底下,在薛照微绕过屏风之前迅速翻身上床,变幻容貌,闭上了眼睛。
——反正幻境里的都是假象,假货难道还比得过他这个真的?
闭上眼睛那一刻,脚步声刚好绕过十二扇的屏风,薛照微走近,却忽然在离谢归慈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打量着谢归慈,目光从他脸上划过时几乎凝成实质性。
谢归慈心下微微一紧。
——难道薛照微发现了什么端倪?
脑子里各种应对的办法百转千回,但是他的身体依旧维持着一动不动的样子。
良久,薛照微在床侧坐了下来。
微凉指腹拨开谢归慈耳侧泼墨似铺开的长发,细腻如白瓷的肌肤贴着粗糙的指腹擦过,那应该是薛照微手上因练剑而生出的茧。
藏雪君的剑法确实是天下卓绝,他在剑道上的天资起码差了半个藏雪君,虽然外人也盛赞过他的剑法,但他心底却清楚,他走得是轻快敏捷的路子,没什么别的技巧,唯独胜在一个“快”字,与薛照微这样真正的剑道天才完全不能比。谢归慈思绪不知怎么地,飘得有些远了。
他察觉到自己的念头,心底微微生出些好笑来。他分明都没有见过藏雪君真真正正用剑的样子,怎么就能知晓藏雪君剑术多么高超。
思绪顷刻断开,如潮水褪去,与此同时薛照微也收回了手,就好像他仅仅只是为了拨开这一束发。
动作轻的不可思议。
做完这件事,薛照微又沉沉地看了他半晌,那碎雪似带点冷意又暗藏几许不为人知的温柔的视线一直落在谢归慈脸上。
被这样专注地注视着,谢归慈略略感到不习惯,不过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眼下是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人,对薛照微的视线只能尽量忽略。
——他其实还是不懂薛照微为什么这么在意江灯年的死,就连幻境里反映的也是这件事。如果是相沉玉,他还能理解,毕竟他们是至交好友,但是江灯年和薛照微,世人眼中不容水火的敌人、对手,他死了薛照微不应该高兴么?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识海里沉沉浮浮,飘得很远,直到听薛照微开口,他才终于抽回意识。
“我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做梦,梦见你其实死在了北荒。现在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不过即使真是幻觉,也没有关系……”
他声线沉而冷,细听之下仿佛有一丝恍惚和什么被极度压抑着的东西。
窗外碧桃花簌簌落着,无声掠过春山春水春夜,似梦非梦,似真非真。
“……还好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