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过半，薤岭下芦花千顷篝火通明。宁致抱着两只小貂儿走进中军帐，轻唤，“殿下，逐月踏星回来了。”　　　　白祁还没有歇下，散着发披一张狐裘，在灯下雕着什么。宁致瞄了一眼，是块在玉门新得的上好的和田玉，一支棠梨花簪已初步成型。便笑：“看来殿下是志在必得了。”　　　　白祁淡淡横他一眼，搁了刻刀，接过早已筋疲力尽的一对貂儿。灯烛照耀中，逐月叫汗水打湿的一圈紫毛下赫然系着粒明光荧荧的耳珰，疲惫地咯呜一声，钻进主人温暖的臂弯。　　　　“睡吧，真是辛苦你了。”　　　　他脸上难得露了一丝温柔，取了耳珰收好，抱过两只貂儿入笼安睡。宁致递过地图来，“殿下，属下算过了，小夫人的位置应该是在三十里外的乌鞘原。若派轻骑兵突袭，至少也要半个钟头……”　　　　地图是绘在一块碎布上的，山川河流部族分布清晰无遗，蝇头小字清俊娟秀，赫然是钟体。白祁眸色一沉，握着地图的手猝然收紧，宁致一怔，没再说下去。　　　　“让宁缨过去。”　　　　洁净修长的指轻揉眉心，他话中透着浓浓的疲倦，“你带兵夜行盐池，轻骑快马，务必在天亮之前赶到。”　　　　“是！”　　　　*　　　　却说两只小貂儿走后，季瑶独自一人又等了许久，阿苏勒才姗姗来迟。　　　　他非是有意拖延，而是派往西陲的武士去而复返、密报大宸在马蹄山驻兵的事，多年的戎马生涯令他敏锐嗅到个中蹊跷，当机立断，加派人马驻守盐池。又传令各部，随时准备北迁。　　　　如此一来，如何带走季瑶就成了他的首要难题。　　　　“你回来啦？”　　　　身前传来朦胧的声，他的小青梅正揉着眼睡容惺忪地望他，一幅小媳妇等待良人的样子，娇美无匹。　　　　阿苏勒颇为受用，无声咧了咧嘴，瞄了眼桌上的菜肴，脸色又沉下来，“怎么不吃饭？”　　　　他不提还好，一提，季瑶倒是想起来了，眼波含嗔一转，冷哼：“等某人呀！”　　　　铜灯暖艳的光辉下，她双颊鼓鼓樱唇轻抿，若海棠初醒的娇软可怜。阿苏勒心中柔软，忍不住朝她脸上捏去，却被她扭头躲过，季瑶气哼哼地瞪着他，“骗我很好玩吗？你到底什么时候送我回去？小棠一直没有消息你都不急？”　　　　“我真没想着诓你。”　　　　阿苏勒早有准备，“不过寻人总需要时间，又想着我们好容易见一次，不能叫你空手而归。”拎过一件雪白的狐狸毛，“喏，你看这是什么？”　　　　季瑶一瞬噤声，他还真是给她备礼物去了！低着头糯糯道歉：“对不起啊……”　　　　“没事没事。你一直疑神疑鬼，我都习惯啦。”他做出伤心的样子，拎着狐皮在她肩上比划，“给你做个披风好么？”　　　　“别想转移话题！”　　　　“那好吧。”他叹气，“既然你这么想回去，明天我就送你回去好了。”心中则道，先哄下来再说。　　　　“真的？”　　　　“当然。”　　　　“我才不信。”季瑶轻嗤，“你呢，肯定又在哄我！到了明儿又说明儿，我可不会上你的当了。”　　　　“……”　　　　被发现了。　　　　阿苏勒心中无奈，索性举起掌来立誓，“我以长生天起誓，此生绝不会欺骗我的阿瑶，否则就叫我断子……”　　　　“好了好了，别乱发誓！”见他越说越离谱，季瑶忙掩住他的嘴。长生天乃是柔然所信奉之萨满教中的“苍天”的意思，意谓最高之神。他既肯发这样的誓，想必是真的了。　　　　手心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季瑶心里一滞，见他望着自己的碧色眼瞳里似溢着汤汤春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模样，脸上瞬间便红了。　　　　她有些无措地收了手，不自在地撇过脸，声如细丝，“那，那就这样吧。明日，明日你一定要送我。”　　　　次日季瑶起得很早，对镜梳妆时阿苏勒便来了，拎着食盒，在帐外破晓的天光里笑着唤她，“阿瑶。”　　　　季瑶受宠若惊，一路小跑接了食盒，“……你怎么还亲自送，叫人送过来不就好了么。”　　　　“这有什么。”阿苏勒道，扫了眼她身上的装束，眉间微微一皱。　　　　季瑶今日已换回汉装，一色月蓝藻纹绣裙，温婉又清丽。见他看她，大大方方地提裙一转，笑颜如花，“怎么样？好看吗？”　　　　“不好看！”他却沉眉，“你还是穿我们柔然的裙子好看些。”　　　　没眼光！　　　　季瑶撇撇嘴，捧过食盒开始用餐，阿苏勒一直在旁静默地看她，眉眼温润，温顺大猫的模样。她心中忽然一涩，抿唇饮着马奶酒，两个眼眶却悄悄红了。　　　　阿苏勒极满意在她脸上看到的不舍，反倒笑着安慰，“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喏，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　　　　“……”季瑶的歉疚一瞬褪了个干净，白他一眼，低了头继续用饭。却觉额上渐渐昏沉起来，晕晕乎乎的，似醉酒一般。她扶一扶额，“我，我好像有些醉了，有没有醒酒的东西……”　　　　对面，阿苏勒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执杯，天光下笑容深不可测。季瑶终于察出一丝不对，“你！你给我下药！”　　　　他不语，只是默认。季瑶气结，“你，你明明对着萨满发过誓的……！”　　　　话音未落便一头栽了下去，阿苏勒扶住她，寻着那如玉凝脂的耳郭位置，一笑低似情人的呢喃：“阿瑶真笨！我从不信萨满的，在父汗授意长兄杀我的那年，在我们几乎死在草原的那年，就不信了。”　　　　“且好好睡吧。等你醒来，我们就到阴山了。”　　　　最末一句季瑶并未听见，她倒在他怀里，有如初生的小羊羔安静沉睡着，明眸轻闭，丹唇微翘，浓密羽睫柔柔顺顺地搭在眼睑上，文静乖巧的模样。鬼使神差的，他突然想数一数她的眼睫毛。　　　　不行，会不会太幼稚？　　　　正天人交战间，下属乌思尔焦急的声音传了来，“大，大汗，大事不好了——”　　　　阿苏勒的脸色一瞬黑沉如锅底，放下季瑶，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盐、盐池那边一夜之间冒出许多羌人！弟兄们都说是阴兵天降，怕是守不住！”　　　　西羌早于一月之前被汉人全歼，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在盐池？阿苏勒眸中一紧，抬脚便走。走至帐门又停下，吩咐帐中侍女：“看好她。还有，衣服换了！”待恭敬的回应响起后才匆匆离去。　　　　季瑶这一睡便睡至下午。她意识朦朦胧胧的，也不知何时何地，恍惚间唯见一道曼妙影子绰绰约约在床边坐着，有人拿指甲轻轻刮着她的脸。　　　　“啧，她生得可真好看，连我也为她着迷。”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汉话不算流利，声却婉转，“怎么办，我舍不得放她了。”　　　　另有一道女声，隐约耳熟，“可敦说笑，这小女子不过资色尔尔，哪里比得上您。”　　　　或许是这句可敦取悦了对方，女子笑起来，“我可不是什么可敦。喏，东西我不要，人你带回去，大汗那边我自会应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瑶越听越糊涂，挣扎着想要睁眼，额间昏痛却更沉。有人轻柔地揽住了她，“睡吧，小夫人，等你醒来我们就回家了……”　　　　她声音莫名有种安抚的力量，季瑶顺从内心，睡了过去。　　　　等到彻底清醒已是次日晌午，耳畔一把清脆的声音珠落玉盘般洒下，满满的欣喜，“阿姊？你醒了？！”　　　　却是小妹季棠。　　　　她哇的一声扑进姐姐怀中，泪如泉涌一般。季瑶亦欣喜地揽住了她，“小棠？你怎么会在这？”　　　　她犹当自己仍在柔然，看清帐中陈设后反倒愣了一晌，怔怔问，“这是哪？”　　　　怀中，季棠擦了眼泪抬起头来，“是大宸境内啊。你一直没回来，我和裴公子去县衙告官也不受理，幸而遇上经此返京的朔方府昭王爷……”　　　　说到这儿却顿了一顿，见姐姐神情无异，接着说了下去。　　　　原来那日夜里，昭王据爱宠往返柔然的时间和她捎回的地图算出了柔然的大致位置后，派宁致率三千轻骑突袭盐池，将驻守在盐池的柔然武士打了个屁滚尿流，急急唤来首领主持大局。而这个时候，宁缨便带着大批胭脂首饰出现赶赴乌鞘原，贿赂可汗宠姬那夏换回了季瑶。　　　　自然，他们也不会想到那柔然可汗给季瑶下的药竟是如此的足，以至于她在宁缨马上活活颠簸了半个多时辰也未醒。　　　　季棠对此又惊又气，惊的是她的阿苏勒哥哥已成了柔然的可汗，气的是他竟会对姐姐使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她忿忿道：“阿苏勒哥哥真是太过分了！他怎么能给你下这么重的蒙汗药？阿姊你不知道，昨晚殿下瞧见你不省人事的模样，脸都青了。”　　　　“殿下？”季瑶微微愕然。　　　　季棠眼一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甜笑着掩过话题，“对啊，殿下爱民如子，可不得担心嘛。”　　　　心中却极是复杂。她第一次面见昭王便挨了一脚，原以为是受姐姐连累的缘故，可昨日瞧着他震怒的模样，显然并不是。　　　　罢了。她安慰自己，只要阿姊平安归来，她那一脚就算没有白挨。　　　　季瑶的汉裙已叫人褪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袭艳红的柔然长袍，连发髻也叫人散了，辫了满头的小辫，额前坠着红宝石，肤如莹玉，灵眸艳绝。季棠痴痴地看她，“阿姊……你打扮成这样可真好看。”　　　　季瑶又气又觉好笑，但思及此生再难相见，反生伤感，红着眼解着发辫。宁缨进来时便瞧见她一幅泫然欲泣的样子，笑道：“哟，还舍不得啊。”　　　　季瑶一愣，季棠忙同她介绍起宁缨。得知是那位救了自己的女使，她盈盈福身，“民女谢过大人救命之恩。”　　　　“这算什么救命恩。”宁缨却摆手，又催促，“小……季姑娘快收拾了同我走一趟罢！殿下有话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