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池穗坐在床上,看着墙壁发呆。在她看的这个位置上,原本是挂了一张弓的,后来因为孙婆子的话,她把弓取了下来。 她走上前去,手指轻轻抚摸过墙壁上的痕迹。 池青山原本的身子一向很好,早几年的时候,一直是村里最有力气的人,家里还有几亩田,后来娶了娘子,生了池穗。好景不长,娘子是个体弱的,池青山为了多挣点银两,卖了田地,打猎为生。 没想到不过三五年的功夫,娘子生了一场重病,那一阵子池青山没日没夜的到处奔走,也没能留下娘子。在他娘子死后,他也大病了一场,身子骨大不如前了。 如今痨症又反反复复,又加上在池穗的婚事上劳心,没几日又加重了,郑郎中来看过几次,又开了几服药。犹豫了一下把池穗叫到门外,轻声说:“咱们都是一个村的,我也不和你藏着掖着,早些准备后事吧。” 池穗默默地听着,嘴上说着麻烦了,走回池青山的房间时,脸上还带着笑:“郎中说爹的病有起色了,只是药还是要照常吃。” 池青山似乎是笑了笑,没有接话,反而提起了她的婚事:“我又想了几日,祝从之是个能依靠的年轻人,他们家家底足,你嫁过去也不至于受委屈。” 池穗大吃一惊:“早先不是说好了的吗?” 池青山瞪她:“你去问问,给多少彩礼,少了老子还不答应呢。正好有这钱,把老子的房子修修。”顿了顿,他又像是在自嘲,“你爹穷怕了。” 池穗哦了一声,走了出去,听着背后池青山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池穗抿住了嘴唇。似乎是被风迷了眼,红了眼睛。 她抬起头看着天边,到底也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不娶!”祝从之腾地站起来,“您也是见过那池穗的,她的胳膊跟我胳膊一样粗,比我长得还像男人,我娶了她不就是娶了个男人吗?” 祝夫人叹气:“我如何不知道这些,只是你父亲如今仍在狱中,若被人拿捏了话柄,岂不是要被治治家不严之罪?”她停了停,掩面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如何不想给你娶一房才艺双馨的妻子,如今流言传得难听,只是非常时期非常之法,又有什么办法呢?” 祝从之烦躁的翻着面前的书页,眉心都拧成了疙瘩。他站起来又在屋里转了两圈,气得跺脚。 他自小都是说一不二的,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只是这时候却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娶一个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退一步讲,哪怕是个粗通文墨的小家碧玉也行。万万没想到,竟然要娶一个这样的女人。 可偏偏池穗也是个可怜人,他又没办法和她甩脸色。 祝夫人看他眉心紧皱,却不再出言,知道他怕是已经接受了,轻声说:“日后你若有个一官半职,想要纳妾,也不是不成,到时候母亲给你做主。” 祝从之摆了摆手:“母亲安排吧。”说着起身走进了房中。 按照双柳村的规矩,娶亲倒没什么繁琐的,只是祝夫人坚持按照邺城的规矩来,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样一样都有条不紊。祝夫人大手笔,光彩礼就备了八抬,除了银两,还有添妆,礼单都是长长地一串。 这是祝夫人早就备下的,虽说池穗这个媳妇不是很合她的心意,可到底还是要面子上好看。相比之下,池穗的嫁妆就寒酸多了,祝夫人心思细巧,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刻意出资专门给池穗另备了妆奁做嫁妆。 只是祝从之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只是祝夫人独自在张罗着。等到亲迎那一日,天还没亮,李嫂子就到池穗的家里。 池青山病得久了,今日难得也精神些,只是担心过了病气,依然不见客人。 池穗自己不会针线活,这件嫁衣是祝夫人出钱从外头请的绣娘赶制的,好在从定亲起就开始忙活,做工也不算粗糙。 这几个月,池穗就像往常一样,上山打猎,把猎物拿到镇上去卖,换些米面和药物回来,画屏和锦书有时会过来教导她一些规矩。 池穗比以往都沉默,尤其是在池青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之后,她有时自己一个人发呆很久。 李嫂子进门的时候,池穗已经醒了,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墨蓝的天空发呆。 “时辰不早了,该换衣裳了。”李嫂子说着,把嫁衣从架子上取下来,“这嫁衣倒是极好的料子,比寻常人家的都好,阿穗好福气。” 可池穗脸上也没有太多欢喜的神色,任由李嫂子帮她把嫁衣穿好。 吉服是量体裁衣,与池穗的身材也算相称,吉服上头的花纹很素净,两袖上绣着山川河流,裙边用金丝银线秀成喜鹊登枝的纹样,伴以祥云日月等吉祥的图案,少了些女子的柔美,可到底能与她相称。 李嫂子本想为她上妆,可没过一会儿画屏就赶来了,李嫂子笑着和她打招呼,看她头上素净没有什么装饰,还问她缺不缺首饰。画屏是个有见识的丫头,寻常人家的东西并不放在眼里,只是心里也确实被李嫂子的热情触动,忙说不用。 池穗坐在镜子前头,李嫂子拿着梳子给她梳头,口中唱着吉辞。到最后,由画屏给她上妆。 池穗的五官深邃,眼位微微上挑,画屏一面往她脸上抹脂粉,一面想法子柔和她脸上的棱角。原本祝夫人为池穗准备了一对珊瑚耳环,只是没想到池穗耳朵上连耳洞都没有,只得作罢了。 待一切整饬完毕,天光微明。画屏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帕子,里头裹着点心:“姑娘吃点东西吧,一会子怕是没空吃了。”池穗把帕子展开,里面确实有几块糕饼,她拿起来慢慢吃了,最终轻轻向画屏道谢。 外头已经能听见喧闹声了,画屏扶着她的手说:“该走了。” 走到堂屋,池青山扶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一身大红色吉服的池穗,勉励压抑着咳嗽说:“你日后要听祝夫人教诲,谨言慎行,记得了吗?” 过了很久,池穗轻轻嗯了一声。 池青山忍不住笑了起来:“今天爹就不过去了,你嫁人了,你娘也安心了,快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一群人簇拥着池穗往外走,还没走到院子里,池穗又突然回过身大声说:“爹你保重。” 池青山忙不迭的说好。他这个女儿不同于别家的女郎,一向是清清冷冷的性子,不同人亲近,说话也不会显得过分亲昵,这句保重说得池青山几乎老泪纵横。 祝家娶亲,到底是要比寻常人家煊赫一些,在他们家门口的空地上摆了流水席请全村人吃饭,可祝家的堂屋,除了村长和村里几个长辈之外,没人能进去。 池穗的花轿,摇摇晃晃地围着村子绕了一圈,就被人抬着进了门,祝从之难得一见地露了面。 外头招呼的是双柳村的村民,可在堂屋里招待的,却有几位他们家在邺城认识的好友,祝夫人是女流,和客人打过招呼便坐到一边。这时候就需要祝从之出面了。 他今日穿着大红的吉服,头戴紫金冠,眼眸明亮,姿态从容,脸上带着得宜的微笑,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娶了哪家闺秀。 池穗的花轿抬到门边,他亲自出门相迎,李嫂子扶着池穗从轿子里站起来,祝从之笑得灿烂:“阿穗。”说着从李嫂子手里接过了池穗的手。 红帕子挡着池穗的眼睛,她看不见祝从之的表情,只是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是极欢喜的模样。池穗心快如电,祝从之心里的盘算能猜个七七八八,只怕是碍于面子,不想给外人看笑话罢了,因而也就摆出一副顺从的样子跟着他往里走。 这是祝从之第一次拉着池穗的手,她的手指修长,指腹略带薄茧,握在手中十分舒服。他脸上带着春风拂面般的笑容,不知情的人一定以为他们二人是一对极和睦的伉俪。 池穗按照流程,与祝从之一起拜堂行礼,心里想的却是家中病重的父亲。而祝从之心里也不舒服,尤其是在拜高堂的时候,只有祝夫人含笑看着他。他的父亲还在狱中,他竟在此时成亲。 二人各怀心事地行了礼,画屏陪着池穗进了新房,留祝从之在外头招呼客人。 酒至半酣之际,祝从之的一位在邺城的好友哈哈大笑地拍着他的肩膀说:“想不到啊,你竟在这个地方找了位夫人。原本我和伯远兄打赌,说你定是要娶位貌美如花的娘子,不知你那貌美如花的娘子可否容我等一观啊?” 大家都饮了不少,没了往日的规矩。祝从之一向是好性子,他们同他玩笑,祝从之也从不生气。可今日,祝从之却淡淡一笑道:“今日便作罢吧,来日若有机会再给各位引荐。” 祝从之虽是新郎,可酒却没有饮多,人也清醒。等到月上梢头之际,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他站在院子的天井下面举目四望。 大红的灯笼摇摇晃晃,里头的烛火跃动明明暗暗。已知初秋,夜风已经有了萧瑟的寒意,他穿着大红吉服,偏生显得几分寂寥。 “池姑娘还在等着呢。”锦书缓缓走过来,立在他身边,轻声说。锦书是娴静的性子,姿态优雅从容。今日因是吉日,她打扮得也格外清丽。 祝从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收回。抬步走进了池穗的房间里。 小儿手臂粗细的红烛立在樟木桌上,池穗穿着一身明亮的红色坐在床边。画屏递过秤杆让他去掀盖头,祝从之接过之后,摆摆手让她出去。 他缓步走到池穗面前,静静地打量着她。实在想象不出池穗今日该是什么模样,祝从之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缓缓掀起了她头上的喜帕。帕子掀开,祝从之先是一愣。 他平日里见惯了池穗不施粉黛的模样,今日池穗脸上带着薄粉,点了口脂。眉眼间的凌厉被脂粉遮盖了下去,她原本五官就深邃,在这跃动的火烛光里,竟有几分明媚妍丽。 祝从之凭空多了几分恍惚。 池穗一直垂着眼,盖头落地,她下意识抬头看去,祝从之皓齿明眸地站在她面前,身上带着暖黄的柔光,他本就好看,一双杏目顾盼生辉,二人对视良久,祝从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顿了顿说:“你今日比平日好看。” 池穗微微垂下眼,没有说话。 “这桩婚事实非你我本意,原本错就在我,为了保全名声,也只能委屈你了。既然你嫁入我家,我们也不会亏待你,这间房子留给你睡。我母亲是极好相处的人,家里没什么太多规矩,等过几天你若想出去,也不会拘束你。”他说了这么长一串冠冕堂皇的话,心里也并不平静。 池穗依旧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睛像一面湖水一样深邃。 无端的祝从之又生出了许多感慨,在这村子里,背后议论池穗的人不少,可从不见她搬弄是非说闲话,站在某种角度看,她何尝不是可怜人呢。 旁的话祝从之也说不出口了:“让母亲给你制几件新衣吧。”说着站起身,出了门。 他早就让画屏打扫了另一件卧房,离池穗的居处远一些,省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惹人心烦。 池穗又在床边坐了很久,祝从之的话在她的脑子里转过,她虽然沉默寡言,可却不傻,祝从之的意思她明白,她向来没有攀附权贵的念头,哪怕祝家如今不复盛名。 只是不知怎的,池穗却突然想起那个晚上,祝从之坐在树下,油灯立在他身边的青石上,他半垂着眼睛,眉目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