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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完九年坟,赵小舟和广忆、昭湘又在老家住了十来天。十来天里,小舟领着广忆和昭湘去看过村前龙吟河,爬过村后的凤鸣山,村里的老老少少也认识了一多半。

有一天傍晌,于广源夫妇正在家里准备午饭。村中一个姓张的孩子由母亲领着找到了家里,告诉夫妇二人说于昭湘把他给打了。

广源觉得纳闷:他认识这个孩子,知道这个孩子有十三四岁了,个子比昭湘高出半个头,昭湘怎么打得过他?但是既然人家告状告到家门了就不能不过问一下。姓张的孩子哭哭啼啼地说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广源两口子云里雾里。马把于昭湘从外面叫进来,于昭湘死活不说缘由。赵小舟在后屋里听见说话声过来了,她问于昭湘是怎么回事,于昭湘只是说这个大孩子欺负人,具体的事他就不说了。

亏得于广忆从外面回来,她亲历了打架的全过程。

原来姑侄俩一早去村后的凤鸣岭玩耍,在向阳的缓坡有许多放羊的孩子在那里吹杏核玩,姑侄两人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这时从山坡下又走过来一个男孩子,这孩子穿一身丝棉衣裳,脖子戴着一个银项圈,银项圈缀着一把长命铜锁,看去不到十岁的样子,长得胖乎乎的,两个腮嘟噜着很喜人见。吹杏核的几个孩子看到他来了也顾不得玩耍了,一起围来向这个孩子要钱。这个孩子把口袋抠了又抠也没有拿出一文钱来。为首的那个姓张的大孩子不乐意了,劈胸捣了这个孩子一拳。只见这个小孩圆睁着眼睛,攥紧了拳头做出了要回击的样子,高声威胁道:“好家伙你再打一下试试!”大孩子哪里在乎他这一套,接着又捣了他一拳。这个孩子还是摆出那一套姿势说:“好家伙你再打一下试试!”那个大孩子一点也没有犹豫立即又捣了他一拳,如此反复十多次。

旁边观战的于昭湘又好笑又生气,他一个箭步走到两人的中间,朝着姓张的孩子学着小男孩的口气说:“好家伙你再打他一下试试。”这些孩子都认得他们姑侄俩,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谁也不愿意服软,大孩子随即又给了这个小孩子一拳,于昭湘火了,跳起来一脚就把这个大孩子踢倒了,大孩子当然不服气,爬起来和于昭湘打在一起,但是他不知道于昭湘跟人学了几手功夫而且天生神力,不一会儿就被于昭湘打得鼻青脸肿。

于广忆刚刚说完事情的经过,就见孟宪仁的继母李氏领着一个男孩子颤颤巍巍地走进于家前院。看到张姓孩子的亲娘,老太太老泪纵横,声泪俱下:“张大家的,你说我孙子怎么得罪了你儿子,一见面就要钱,不给就打,今天你不给我说明白,我就和你拼了这条老命!”老太太边说边掀起孙子的衣服给人看胸膛,果然,这个小男孩的胸前红中带青。

张姓男孩的母亲一下子蔫了,只好虚张声势地拍打自己的孩子几下,骂了几句。老太太哪里肯罢休,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孙子所受的委屈,说得张大家的愧悔无地。最后在广源夫妇的说和下,张姓男孩下了保证不再欺负孟宪仁的儿子,老太太才消了气,拽着自己的孙子颤巍巍走了。广源夫妇要给张姓孩子的母亲一吊钱,但是她哪里好意思要,一边骂着自己的儿子,一边去了,广源媳妇撵她硬是把一吊钱揣进她的口袋里。

从那一天起,孟宪仁的小名叫“加官”的小儿子就跟定了于昭湘,每天天不亮就来找他玩,对于昭湘言听计从,本来两个人仿佛年龄,但是加官总是恭恭敬敬地称呼于昭湘“三爷爷”,从此,欺负他的人就少多了。

自从九年前孟宪仁弟兄三个分家后,宪仁的继母李老太太始终和宪仁住在一起,分家后宪仁曾经和母亲提出要给他的两个兄弟一些家产,老太太却死活不同意,她对宪仁说:“就你那两个兄弟,给他座金山也不够他祸害的!”

真是知子莫如母,宪义和宪礼弟兄两个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把自己名下的田地变卖净尽,几乎要到了沿街乞讨的地步。而孟宪仁在这十年里,把自己的家业扩大了十几倍,其原因除了他勤俭持家、经营有方之外,还与他发了一笔横财有关。

在龙吟河和凤鸣镇之间、官道以东有一块空闲地,空闲地约有十几亩,原来是人家的房基地。

说起这块地来却有一个传奇般的故事:明洪武年间,在河阳东边的落霞县县曾经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富翁,大富翁姓王,人称“王百万”。王家在元朝时曾经主管海右一省的盐业,其家之富可想而知。改朝换代之后,王百万见风使舵地拿出五十万两银子缴国库,朝廷给予了嘉奖:王氏子弟五人入太学读书。王百万心情很高兴。

人一高兴不定会有什么兴致,有一年的夏天,他就心血来潮带几个随从乘舟逆流而,来到河阳凤鸣镇境内,忽然感觉到河北岸隐隐有祥云笼罩。他弃舟岸,站在河堤往北观看,看到龙吟河以北的一块地方——将军坟以北——隐隐有仙气笼罩。

王百万心中忽然一动:若在此安家居住必能财源滚滚子孙茂盛。

也是有钱指使的,王百万回家之后立即操作这件事,他首先高价买下这块地皮,雇人采集凤鸣山石头把房基打夯压实——石子厚度约有三尺!因为需要的青砖太多,运输又极为不便,王百万决定自己烧制,于是又买地建窑开始烧砖。当主要的房屋打起盘子来之后,一件灾祸不期而至:有人告他谋反!原因是他选的这块宅基地有帝王之气,非反而何?!

这本是无稽之谈,然而洪武皇帝就信了,其实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这哪里是洪武皇帝相信王百万会谋反,不过是眼馋他的财富而已!随即王家被抄,全家老少解往京城,好好的一个大家族顷刻树倒猢狲散,朝廷最后给王百万定的是谋逆大罪,王百万被腰斩,同时灭三族!

传说王百万的两个小妾因为回娘家而幸免于难,这两个小妾都有孕在身,后来一个生了男孩,一个生了女孩,不过她们两个最终隐姓埋名,一生不敢出头露面。还有一个更为离奇的传说:王百万因为朝廷有人,所以提前知道灾祸将至就把自己最值钱的珍宝装入一个大石匣,把石匣深埋在龙吟河底——你朱元璋不是眼馋我的财宝吗?绝不能叫你如愿!

据说这个石匣至今还沉睡在龙吟河底,传说只有生育十个儿子的人才有资格拥有这个宝匣,而至今龙吟河两岸没有一户人家生育十个儿子。传说有一年一个老太太带着十个儿子来到龙吟河畔,十个儿子一登河堤就看见石匣静静地躺在河底,他们大喜,立即潜入水底拿出大绳子绑住石匣,然后齐心协力往拉,就在石匣刚刚露出水面的那一霎那,老太太兴奋地大声喊道:“他姐夫,使劲拉啊!”话刚说完,绳子“叭”一声断了,石匣立即无影无踪了!原来老太太只有九个儿子,为了得到宝匣,她让闺女女婿来凑数!

华夏儿女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曾经留下了数不尽的传奇故事,尽管许多故事的起源带有浓浓的血腥味,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其血腥味逐渐淡薄,最后只剩下仿佛美丽的部分让人世世代代口耳相传、津津乐道。孟宪仁自从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王百万的故事,对其中的大部分他只是当作笑话看,但是他确信历史确有王百万这么个人物,因为王百万的房屋遗址至今还在那里成为无主的土地;王百万烧制青砖的遗址——一百亩洼地——现在于广源名下。

和两个兄弟分家后,孟宪仁勤勤恳恳操持着这个大家庭,地里活忙时就下地干活,有空的时候就赶马车——宪义、宪礼的马车都卖给了他——去给人拉脚。有一年拉脚时走到王集县境内的一个不大的村子里,适逢暴雨,为避雨他来到一户人家的门楼前。

这户人家很好客,尤其是当知道宪仁是凤鸣镇人时极力邀请宪仁进家里喝水。闲聊时,主人告诉宪仁:他姓“正”,祖姓王,洪武年间因为在凤鸣镇盖房被灭三族。他的一席话更使得孟宪仁相信了流传了多年的王百万的传说。户主人告诉他自从他出生以来就改姓“正”了,取王心乱的意思。宪仁临走的时候,户主人似乎随便问了他一句:凤鸣镇的王家遗址还在吗?

孟宪仁此时好像心有所动,告诉他说早就让人翻成了良田了。户主人直喊“可惜”,他告诉孟宪仁:他们老家有在房子下面埋银子的风俗,一般来说都在房子的四个角埋银子讨吉利。孟宪仁心中不禁一阵狂喜。

回到家后,孟宪仁立即找到凤鸣镇镇长,说想用五百大洋买王百万的房屋遗址。镇长爽快地答应了,因为这块地被夯得如铁般结实,开垦成耕地难加难,本来是不值几个钱的无主废地,现在有人愿意出五百大洋买下真是天喜地喜灶王爷爷喜三日!于是马找人写好地契送县里盖好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块地从此就归孟宪仁所有。当时凤鸣镇人无一不说宪仁糊涂。

从此之后孟宪仁和他的两个儿子有空就呆在这块地里挖啊掘啊,挖出的石子运到自家的场院里垫场院。地面太结实了,一天挖不了多少。这个工作整整进行了一年,一年后人们看到孟宪仁和他的两个儿子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挖,他们只是挖了大大小小一百多个坑。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秘密。但是有一个人曾经在夜里子时看见孟宪仁推着满载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独轮车从坡里回家,这个人随便问了宪仁一句:“车子装的什么?”“是银子。”孟宪仁笑着回答,这个人当然不相信。

但是孟宪仁确实是用独轮车往家运银子!白天挖出的银子藏在地下,晚推着小车来运回家去——他这是拿着实话哄人呢!孟宪仁大大小小一共挖出一百多锭银子,最大的五十两,最小的也有五两!

发了横财的孟宪仁并没有把银子窖起来,而是在青岛开了一个绸缎庄。河阳盛产丝绸,凤鸣镇以北的几个乡镇几乎村村有机户,夜夜机杼声不绝于耳,织出来的丝绸有一部分就进入了孟宪仁的绸缎庄。

孟宪仁确实是发了,他的家产大有超过于广源之势。他发家的同时,他的两个兄弟却败落了。李老太太把宪义、宪礼的儿女笼络到自己身边,照顾他们吃穿,却不管两个儿子的死活。宪仁看不过眼,经常给他们俩人钱财,无奈这些钱很快就输光在赌桌。后来,孟宪仁的两个弟弟出外讨饭回到家时,孟宪仁又为他们两个翻盖了房屋、购置了田地。

孟宪仁的所作所为赢得了乡党的一片赞誉,他的声望也如日中天。但是事不如意常八九,孟宪仁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在即将娶亲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死了,孟宪仁痛苦不已,幸好还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三,小的九岁。

孟宪仁的小儿子就是叫“加官”的那一个,夫妇两个对他宠爱有加,老太太更是拿着他如珍宝一般。加官自小多病,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老太太亲自去远在百里以外的寺庙里求来了长命锁挂在他的脖子,而且每当加官出门玩耍,老太太总要放几个铜板在他的口袋里,让他遇见要饭的便施舍。村里的孩子们摸这个规律后,见到加官就问他要钱,加官生性胆小,别人一吓唬就乖乖地把钱给人家。那天刚一出村就碰到要饭的,他一股脑地把钱给了要饭的,当姓张的大孩子问他要时,他确实是一个铜板也没有了。

对于于昭湘的所作所为,赵小舟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于昭湘如果一天不惹出点事来反而不正常了!

于广源现在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于昭秦和于昭楚都已经过七年私塾,这在乡下已经是很难得了,私塾老先生张茂才说他们俩都天资聪明,送他们俩出去深造必然能成大器。于广源现时急需一个人下来帮他操持家务,同时他也知道现如今盗匪遍地军阀横行,家里需要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面,因此他决定送昭秦昭楚弟兄两个中的一个去县城中学读书,另一个要留在家里帮助操持家务。

按常理论,谁都想出去读书深造,所以不好硬性规定孰走孰留。在征求了赵小舟的意见后,于广源决定采用抓阄的方式决定两个人的去留。

在赵小舟回省城的前一天晚,一家人团团围坐在客厅里的大方桌周围,桌子放着一个瓷罐,于广源写好两个纸阄放进瓷罐里,然后摸出烟袋,点燃了一锅旱烟,平静地对昭秦和昭楚说:“好了,你们谁先抓?”弟兄两个都默不作声,没有人先去抓阄。沉默了一会儿,于广源说道:“楚,你小,你先抓。”于昭楚迟迟疑疑刚要伸手,于昭秦突然站了起来,红着脸说:“奶奶,爹,不用抓了,我留下,弟弟出去读书。”一语惊四座!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其实这也是于广源的本意,他本来就想给昭秦早娶媳妇早早地帮助他支撑这个家业。但是于昭秦做出这个决定该有多么难啊!他刚刚听说河阳城里徐家的徐燃从法国留学回来已经在省府里做秘书了;徐焕今年刚满十八岁就已经考入了北京大学什么法学系;河南商家老大商志俊也已经考入了海右省立大学。这不就是出人头地吗?!但是他知道弟弟比他更热衷于求取功名,在操持家务方面父亲更需要他的帮助。他只好在正确的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第二天,赵小舟带着广忆、昭湘路了,孟宪仁的小儿子加官哭着送他们直到龙吟河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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