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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有遺篇

临睡前, 小樽还在想, 傻子应该会想明白的吧? 到躺在床上了, 仍是想, 傻子不会想岔吧? 越想心越难安, 甚至回想起他那封堪称为“血书”的信, 眼皮禁不住一阵阵地跳。    这一来, 无法安睡了, 静躺着等耳边传来弟弟妹妹的均匀呼吸声,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床, 做贼似地摸到爸爸妈妈的房门前静听, 似乎都睡着了。    她不敢亮灯, 好在窗户开着, 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微光, 她看到了电话, 极轻极慢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按, 打过去call台, 然后静等。    坐在沙发上望出去, 窗外其实很亮, 对面大厦的外墙挂了很多广告牌, 霓虹灯五彩缤纷地闪烁着, 比她宿舍外面的那些夜灯颜色更加华丽, 但楼下来往的车辆近乎无声, 静得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下哧哧地响, 不免想到以前偷偷翻进基金会的柜台去打电话给大丁, 也是这样, 紧张得毛孔都竖了起来, 只恐外面有人突然推门进来, 可他总有本事让她笑, 一笑之下就什么都忘了。    等了好一阵, 大丁还是沒有打过來, 她扭动一下发酸的脖颈, 看到地板的光线向内移进了少许, 才醒起外面照进来的也有月光, 把柚木地板的表面映照得亮油油的, 有点刺目。    外面的月亮应该很亮很圆吧? 她有点想探头出去瞧一瞧, 但克制了, 扭过头一心一意地盯着电话, 只等上面的指示灯一亮, 就要跟它的铃声赛跑, 抢在它的前头拎起话筒, 否则吵醒妈妈, 想跟傻子说的话又将化作虚空。    大丁呼机响的时候, 他没有听到, 也可以说听到了, 但听不进心里去, 这时的他, 如同一尊行尸走肉, 靠坐在沙发上, 眼神呆滞, 动也不动, 脸上和身上都挂彩了, 嘴角渗出血丝, 上身裹在一条毛毯里, 左臂裸着, 也有血迹。    奶奶和婶婶一人坐他一边帮他处理伤口, 奶奶心疼地叨念: “怎么才出去一会回来就成这样了? 这到底是谁打的?” 大丁眼珠转也未转一下。    奶奶看他这模样, 心痛的抺泪, 问哥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哥哥也一肚子气: “我怎么知道, 问他他又不说。”    黑果摇头长叹: “我猜丁哥是被人飞了, 说去打电话, 打完就变成这傻样。”    胜利点头附和: “我看也是, 打击太大, 连电话费也忘了要给。”    黑果蹭到奶奶身边坐下, 绘声绘色: “阿嬷, 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 要不是我过去找丁哥, 他早就被人打成一堆肉饼了, 也不懂得还手。”接着悲悯一叹: “以前从未见过丁哥这样子, 看来打击真的很大。”    奶奶劝导大丁: “丁啊, 人家不跟咱们好, 那就算了, 再找一个, 啊?”    婶婶也说: “天下女孩多的是, 要找还不容易。”    大丁恍若未闻, 依旧那模样, 不言不语, 奶奶哭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是好?”    哥哥来气, 冲着大丁喝一声: “没出息!”哥哥虽然也谈过恋爱, 但为了个女孩子痴痴呆呆, 他觉得匪夷所思。    这时大丁的呼机又响, 黑果帮他拿出来看, 号码很奇怪, 不像是本地的, 援朝也过来看, 向大丁说: “像是香港的号码。”    大丁眼皮这才撩了一下, 黑果凑到他跟前大声道: “小樽打你呼机!”大丁动了动, 眼神仍是有些空洞, 等黑果把话又重复一遍, 他的眼睛才恢复了点神采, 再过几秒终于反应过来, 一把抢过呼机, 只看了一眼就扑过去电话那边, 手却抖得厉害, 拨了几次号码都不对。    金金坐在他身旁, 叹了口气: “我帮你打吧。”电话接通了, 她听到里面一把细幼的女声: “喂。”金金想说什么, 终于还是没说, 把话筒递给大丁。    “喂……”大丁嗓子堵得太久, 骤然出声, 又沙又哑。    “你感冒了?” 电话里小樽嗓音低低的, 说话却很急切: “刚才是我妈和我奶奶逼着我这样讲, 你别误会了, 过两天我就回去, 搭船回去, 到时你來厦门接我。”    “……”    大丁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剎那仿佛从冰天雪地的北极蹦到了烈日炎炎的赤道, 温差太大, 一下子尚不能适应。    ”大丁, 你有在听吗?” 小樽听不到他说话, 急问。    “我, 我在。”大丁深深吸了口气, 终于能够出声: “几点的船票?”    “船票还没有买, 等买了我再通知你。”    大丁嗯了声, 又恢复无言, 其实有满肚子的话想问, 想说, 但平时能言善道的他只觉口拙, 不知道如何问, 如何说。    小樽等了一会, 期待他说点什么, 可电话里只传来他咻咻的鼻息声, 小声又问: “你感冒了?”    “嗯, 可能刚才吹了点风。”她的关心令他的心底流过一点温热, 思想又活络了起来, 如果装病, 她会不会立刻就回来?     “那早点休息, 我也去睡了。”    “等等......” 大丁真想问一问到底为什么她妈妈和奶奶刚才会逼她那样讲, 但寻思一下, 不是最重要, 只要她还回来, 似乎就够了。    “什么?”    “没什么......我想说, 我爱你。”风雨过后, 大丁觉得这三个字弥足珍贵, 一定要让她记住这点, 以后才不会轻易说离开。只要她记得他爱她, 不要放弃他, 那他刚才挨的那几下拳头, 也没什么, 当然, 如果她也能跟他说“我爱你”, 那再多挨两下, 也可以的。    “你收到信了吗?”    大丁听她岔开话题, 失望, 悻悻回答: “没有。”    “还没有啊。”小樽也失望, 顿了顿, 说: “傻子, 我, 我想你了。”    大抵是因为害羞,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大丁拎着话筒发呆, “我想你”跟“我爱你”虽然还差一个字, 但是有进步了, 再接再励, 总会等来最想要的那三个字, 他开始又傻笑了。    见他傻乎乎的, 只是笑, 不说话, 奶奶和其他人都问: “怎样? 她说什么?”    “她要回来了。”那个活泼的大丁也回来了, 哈哈笑着, 浑忘了手臂的痛, 朝黑果捶一拳: “过两天她要回来了。”    哥哥在旁冷哼, 对这个未来的弟媳还未见面先存了成见, 一下说不回来, 一下又说要回来, 三心二意, 不见得是好女人。    坐在周围的伙伴们又再哄笑, 取笑大丁, 真是傻瓜啊, 人家说不回来就呆傻了, 一说要回来又乐傻了。    大丁不以为意, 自得其乐, 嘿, 我们的故事没有结束, 还有下回分解。    “阿嬷, 过两天她回来我一定把她带回家, 让你看看。”他拍着胸膛, 豪言壮语。    星期五上午他终于盼到了她的信, 而且双喜临门, 下午还将盼到她的人。吃过午饭, 他搭车去厦门接她。    车站下车后, 问明了香港来的船将会停靠在哪个码头, 又辗转了两趟车, 到码头的时候, 时间刚刚好, 他记得小樽说船三点就到。    他站在出口处等, 边拿出信再看, 其实刚才在车上已经看过无数遍, 都会背了, 但还是想看, 仿佛这样才能安心。    她写得太含蓄了, 看第一遍他云里雾里, 再多看几次才明了, 心里有些叹气, 知识分子是不是都这样? 心里面的话都不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硬是要兜上几个圈, 什么思念也会生根, 明日它不是天涯, 直接说你想我, 你爱我, 永远都会跟我一起不就得了。    他乐呵呵地想, 她心里其实是爱着他的, 只是因为害羞, 所以不讲出来, 所以就算她妈妈和奶奶反对, 她也还是要回来。    她妈妈为什么要反对呢?    等一下得问问她, 他靠在墙边的柱子上专心一致地盯着从闸口出来的人们。    但他并没有等到她, 足足盯着闸口两个小时, 也看不到想见的那个身影, 一瞬间他想到了几种可能, 她妈妈不让她回来? 她被她妈妈说服了, 决定不回来了? 还是船…….    呸, 呸, 想什么呢, 可能在海上耽搁了, 就像去南海那时一样, 或者是……    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跑去问码头的工作人员: “香港来的船是不是只在这里下?”    “客船还是货船?”    “客船。”    “这里只下货船。”    搞大乌龙了, 他懊恼地拍脑袋, 但心却放了下来, 顾不得心疼钱, 急匆匆打的到另一个码头, 还是迟了, 码头冷清清的, 别说旅客, 连工作人员也下班了, 问了在外头兜客的摩托车司机, 才知道船早在两点半就到了。    哎, 真笨, 怎么就没问清楚有两个码头呢? 这下小樽该已回到家了吧? 他又感到沮丧, 她回来他不能第一时间见到她, 本来还想把她直接带回家的, 这下没有接到她, 她会不会生气, 就不跟他回家了?    小樽此时的确在生气, 下船后她等了两个小时, 眼看旅客都散了, 工作人员也下班了, 那傻子还是不见人影, 呼机也打不通, 一气之下, 她自己回来了, 到宿舍才看到放在桌上的呼机有一连好多个未覆的号码, 她猜想是大丁。    楼下的基金会早就下班了, 她又翻墙进去, 以前做惯了的动作这时竟觉得困难, 到双足落地时, 头还有点晕眩。    是太久没做运动了? 她疑惑。从初中起, 她就有个习惯, 早晨起床后一定要做些运动, 有可能就找个人打一场羽毛球, 实在不行就做点伸展运动, 但去香港的这些天, 家里地方实在小, 别说运动, 连走路, 一不小心都会磕碰到手脚。    说起来这习惯还是李明让她养成的。不知不觉又想起从前, 她丧气, 泄愤似的把电话的数字键按得啪啪响, 听到大丁的声音后, 没好气: “你跑到哪去了?”    大丁喘嘘嘘回答: “对不起啊, 我搞错了码头, 在那边等了你很久……后来才知道是另一个码头……我现在在路上了……你在哪里? 我来找你。”    小樽听他语无伦次, 气息又急, 想是坐车时接到她的传呼, 急忙忙赶下车找电话覆call了, 心软了下来:“我在宿舍, 你过来吧。”又叮嘱一句: “下着雨呢, 别淋了。”    大丁高高兴兴应好, 不放心又说: “你可要等我啊, 别一个人跑回你外婆家哦。”    “知道了, 路上小心。”    放下电话, 她想笑, 这傻子, 总是这样战战兢兢怕她撇下他, 但被他这样嵌入了心, 她的心也有一块角落, 柔柔软软的, 像含了块玫瑰酥, 一触, 就要化了。    她又翻看呼机, 去香港的这星期她没有把它带去, 反正收不到, 而且同学朋友都知道她去香港了, 没人会呼, 但近几天却有个号码不停地打过来。    她盯着那串熟悉的数字, 心里又一点一点地酸, 按下去居然还有点疼, 胃里面同時翻江倒海, 按捺不住冲进厕所, 扶着马桶干呕。    为什么? 既然不爱, 为什么还要不停地打來? 宁愿你从此不理我, 从此各走各的天涯路, 各有各的终老, 不是更好?    窗外的雨, 倾泄如注, 风势也急, 卷着雨水乘着半敞的气窗泼了进来, 她无心去理会, 只扶着马桶哗哗地吐, 半天直不起身来。    大丁到她宿舍的时候已近八点, 她一见到他吓了一跳: “你跟人打架了?”    “没有。”大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嘴角, “就是元宵那晚, 你说你不回来了, 我, 我难过, 就忘了给电话费了, 就挨打了。”    这傻子! 小樽瞪他, 嘴角一块乌青, 头发水淋淋的, 蔫蔫地贴在耳边, 衣服也湿透, 模样狼狈不堪, 气得骂他: “你傻了, 下雨没带伞不会买一把么?”    “路边看不到卖雨伞的, 我怕你等。”他嘿嘿地笑, “反正淋一下雨又不会怎样。”    “傻冒!”她拿了块干净毛巾让他擦头发。    大丁不接, 只盯着她看。    “看什么呢? 赶快擦擦, 可别感冒了。”她不自然地摸摸头发, 换了个新发型, 眼镜也没戴, 老感觉怪怪的。    “呵, 你这样, 好看多了。”    她的头发长度没变, 只是剪碎了, 带了点俏皮的韵味, 拿掉繁重的眼镜, 整张脸清爽柔美, 可是让他感觉有些陌生, 近乎有一点点怯意了, 讪讪接过毛巾, 他胡乱在头上搓了几下, 算是擦过了。    她看不过眼, 夺过毛巾, 叫他坐到椅子上。    他被她按着脑袋, 刚好够到她的脖颈, 他闻到一股沐浴香味, 就从她微敞的领口浅淡散发而出, 喉咙于是有点发干, 以前那种肌肤相亲的熟悉感涌了上来, 恰好小樽又说: “傻子, 把衣服脱了, 去洗个澡, 别真感冒了。”    他的胆量一下子回来了, 略倾身, 把脑袋搁在她胸前, 手环过她的腰, 冲口又是千篇一律的那句: “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还真说不厌呢, 小樽笑。    窗户半开, 隔着阳台尚能听到外面雨声鼎沸, 看来这雨怕是要下一整夜了。    下吧, 只要明天是晴天就好, 大丁抬起头说: “小樽, 明天跟我回家好吗?”    “嗯。”    大丁喜不自禁, 呵呵笑了开来。    小樽搓他的脸, 笑骂: “傻瓜。”    这回她看清楚了, 他的右颊有个酒窝, 左颊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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