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面是星期六晚上, 下午小樽不用上班, 大丁想要来找她, 但她太久没有回外婆家, 外婆都打电话来骂了, 只能先回去一趟, 大丁说那我晚上去你外婆家找你。 小樽吓一跳: “不行! 我外婆还不知道。” 大丁笑: “哈, 开玩笑的, 我都不知道你外婆家在哪。” 后来约好了晚上六点半在J巿的公园见面, 小樽先回外婆家, 回去其实也没什么事做, 不外是坐在外婆身边看她打牌, 然后陪四舅四舅妈还有表姐嗑一阵闲话, 到五点, 四舅妈要准备晚饭, 问她想吃什么, 小樽说约了同学晚上要出去, 外婆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把她唤住: “李明前几天打过电话找你, 好象说今天晚上要再打来。” 一句话惊起一滩鸥鹭, 她比那争渡的艄公还快, 外婆还在问你不等他电话啊, 她拎了包人已冲出大门外: “就跟他说我没回来。” 一路上她都在恍神, 坐过了站犹不自知, 一抬头发现已经过了J巿, 看看离约定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 索性先回宿舍。 下车刚走出几步, 一阵风从身后刮过来, 摩托吱的一声急剎吓了她一跳, 回头只见来人单脚点地, 驾着一辆红色铁骑, 笑意盈盈: “美女, 要不要搭顺风车?” “被你吓死了。”她嗔怪, 又感奇怪: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宿舍?” 大丁嬉皮笑脸: “不是有句话这样说吗, 心有什么一点通?” 小樽嗤地一声笑, 问他是要上去宿舍坐一会, 还是直接去J巿吃饭。 从家里过来, 骑了近两个小时的摩托, 大丁肚子正饿, 拍拍摩托后座: “上来, 师父带你去客栈用饭。” “客栈的饭菜贵啊, 咱带的银两不多, 不如就在路边的茶棚用个白馒头得了。”小樽哈哈笑, 踏上后座脚踏, 轻轻一跃就坐了上去。她今天穿的是牛仔裤, 上身则是件厚褛, 末入夜天还不太冷, 但有备无患, 不能老是倚仗他的外套, 那晚他回去以后就感冒了, 虽然他没说, 但她在电话中从他的声音还是听出了端倪。 “哈, 徒弟好功夫啊。”大丁回头打趣。 “那是自然, 徒弟我是坏笋出好竹。”小樽用了一句闽南俗语。 大丁正要开车, 听了之后忍俊不禁, 伏在车头哈哈笑。 小樽看他样子知道是自己说错了, 脸一红: “这个, 是我记错了。”又有点迷惑: “但我记得外婆常常是这样说的, 说错了吗?” 大丁摇头笑: “你想想, 是竹生笋, 还是笋生竹?” 小樽瞪着他, 好象这问题跟“到底是先有鸡蛋还是先有鸡”一样难答, 大丁大笑,嘱她坐好了, 才开出车子。开始的时候还算四平八稳, 后来渐渐地风掣电驰了起来。 小樽坐在后面, 反手抓住摩托后座的钢条, 叫道: “你开慢点。” “你不喜欢开快?” 不是不喜欢, 而是我的手没地方抓稳。小樽闷声不吭, 总觉得他是故意的。果然, 大丁回头极快地瞥她一眼: “你抓住我。”依然故我地把摩托开得刮风一样。 这人真会得寸进尺! 上次是握手, 现在又想怎样? 小樽有点气恼, 瞪了他的后背半晌, 手才慢慢伸出去抓住他的衣服。 大丁心中暗喜, 嘿, 又进一步! 现在是抓住, 下次就是抱住了。 到了J巿, 小樽指着一间贵价歺厅叫他驶过去, 进去坐下后, 大丁拿起歺牌看了下, 暗暗咋舌, 脸上却声色不动, 把歺牌递给她: “想吃什么?”小樽只看一眼, 递还给他, 笑道: “你点吧, 主随客便。” 大丁点完了菜, 才反应过来: “是客随主便吧?” 认识她后, 他的普通话和成语都进步了, 还越来越有学习精神, 小樽吃吃笑: “现在我是主, 你是客, 所以是主随客便。”大丁对她话中的含意没有深思, 菜上来后又问: “到底是心有什么一点通?”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大丁拿出她送的那支派克笔, 再从歺牌那里抽出一张菜单, 在背后写下上面那两句诗, 写完拿给小樽看。 字很漂亮, 可惜灵犀的犀字不会写, 小樽接过他的笔, 把那个字填充了, 告诉他: “是犀牛的犀。” 吃饭期间, 大丁拿笔不停地在那张纸上涂抹, 像在作画, 小樽伸过脑袋去看, 问画什么, 他用手挡住, 说等画完才让你看, 小樽噘嘴: “希罕。”心道, 想也知道, 一定是在画我了。 画完了, 大丁笑呵呵把那张纸推到她面前。 刚才他写的那行诗下面多了两个人, 轮廓一看就知道是她和他, 头顶一只凤凰踩着祥云, 跨下有只犀牛喷着水柱, 可是, 小樽脸红, 骑在犀牛上的她坐在他身后, 两手亲亲热热地环住他的腰, 更过分的是, 两张脸都是侧着的, 嘟着的嘴就快亲到一块去了。 抬头只见大丁一脸坏笑, 小樽恼红了脸, 一筷子打在他手背上: “思想不正确。” 大丁嘻嘻笑, 扬起两只手臂作鸟飞状: “是, 我思想不正确, 罚我做麻雀。” 小樽憋不住嗤地笑出声, 还是把那张画小心折叠了放进包里, 又见大丁一直盯着她看, 不知又在转什么坏思想, 筷子又点过去: “不准胡思乱想。” 大丁叫屈: “谁胡思乱想了, 我是在想你为什么不换隐形眼镜?” 小樽笑容慢慢冷下去, 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才说: “我眼睛发过炎, 戴不了隐形眼镜。”水里掺了柠檬汁, 加了糖感觉还是免不了酸涩, 她又拆一包糖倒入杯里, 看着雪白的一片慢慢溶进水中, 化为乌有。 大丁为她惋惜, 又怕她伤心, 忙安慰她: “戴不了不要紧, 其实戴眼镜也挺好, 有……”挠着头想了一会, 不好意思地笑:“是叫书味吧?” “是书卷味。”小樽望着眼前男孩纯净的眼睛, 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似乎是欠疚, 却又不尽然, 没等她理清楚, 手已未加思索地伸过去拉他的手, 握住了, 才想了想, 在他的掌心写下: 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大丁手被她握住, 根本就无法去猜她写的是什么, 眼睛盯着她的手, 只觉好看, 手指莹白如玉, 指甲没有染, 然而仿佛透明的果冻, 漾着淡淡的粉红, 看久了, 遐思一起, 似乎还聞到了水果香味。真想捧起来亲一下, 可是不敢造次。直到她的手抽离, 他还在发愣。 小樽不知他懂不懂她写的, 其实懂不懂都无所谓, 不过是想通过他的手告诉自己, 事非经过不知难, 可也没想象中的难, 换一条路走走看, 也许一点也不难。 见大丁还发着呆, 小樽只当他是在思索她刚刚写的東西, 伸手去拍他的手臂, 笑问: “要不要我写出来?”没想到他抓住她的手, 捧到鼻端闻了闻, 看着她, 脸上满是欢喜之色, 嗑嗑巴巴地说: “真的......很香。” 那样子就像郭靖捧着黄蓉的手说, 蓉儿, 你真好看。 小樽感到窘迫, 急抽回手, 被人这样子捧在手心虔誠對得, 这辈子头一遭, 令她一时无所适从。 大丁搓搓手, 凑近鼻子又闻, 笑容有点傻: “还是香。” 小樽怀疑了, 朝手心闻了一下, 哪有什么香, 眼前倒是有饭香菜香, 看他一脸靖哥哥的傻相, 笑嗔: “傻气。” 傻气的人只顾傻笑, 等她把账付了才反应过来: “哎呀, 怎么能让你付?”拿出钱包要把钱还她。 小樽按住他的手: “我说了, 我是主, 你是客, 当然是我请客。”她生日那晚, 去迪斯科和吃宵夜都是他付的钱, 她觉得过意不去, 特意选了这间比较贵的歺厅回请他。 “但是我是男人, 怎么能……”大丁执意要把钱还她。 “男人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点小事就别再扭捏了, 走吧。”小樽嫌他别扭, 索性拉他离座, 扯出歺厅, 直走到门外, 担心被熟人撞见, 方才放手。 歺厅的对面就是公园, 吃饱饭正好去散步, 把摩托寄放在寄车处, 沿着回廊曲径漫行, 尽头便是一处竹叶青青的幽静所在。 天色已迟暮, 夜风也起了, 吹得竹枝簌簌轻响, 大丁只听到自己扑扑的心跳, 手却光明正大地伸过去, 牵起她的手, 故作镇定: “这里景色真美。” 小樽慌张四顾, 见周围没什么人, 偶有游人经过, 看模样也都是外地人, 这才放下心, 由着他牵她的手,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公园建成快三年了, 她还是頭一次踏足, 听说本地人都抗拒进来, 原因是公园不用门票, 北方打工仔都视它为工余的休闲地, 久而久之, 本地人一说起它, 大多鄙夷: “哎, 阿烧的公园。”那神情跟深圳的本地人对待外来妹一模一样, 记得刚到深圳那时, 她陪同厂的晓夕出去买衣服, 两个人都一身土气, 又都一口普通话, 售货员一脸嫌弃, 十问九不答, 气得晓夕拉起她摔手走人。 排外的情绪, 古今中外都一样, 当然这个外人也是有区别的, 四川来的, 东北来的, 当地人就把他叫阿烧, 要是广东来的, 则叫靓仔了, 说穿了, 就是爱富嫌贫。 清风明月中, 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忽然觉得自己深沉得好笑, 问大丁: “你说为什么要把外地人叫阿烧? 这个烧字到底要怎么写?” 大丁只想一下, 就答: “因为觉得他们穷, 穷得像火烧一样一干二净。” 小樽将信将疑: “真的?” 大丁大笑: “假的, 要是这原因, 那我们本地穷的也多了, 为什么不也叫阿烧?” 迎面走来一对恋人, 嘻嘻哈哈说着普通话, 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张石凳坐下, 男孩在女孩脸上亲了一口, 女孩欲拒还迎, 眼看就要演变成儿童不宜的动作, 小樽忙转过身, 慌不择路地转进一条小径, 尽处却是一个亭子, 前无去路, 只好停步。 大丁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也停下, 迟疑着喚她: “小樽……”眼见着他的手慢慢地伸过来, 小樽听见自己的心鹿撞似地跳, 大丁也不遑多让, 心里跑起了一只老虎, 吼, 吼, 吼…… 平原寂静, 小鹿惊慌, 哎呀, 老虎它就过来了, 怎么躲? 老虎追过来, 哎呀呀, 小鹿你能不能不躲, 我就亲一口呀, 就亲一口。 一口真的亲下去了, 可是老虎是纸老虎, 一口只亲在了手背上。 正是农历十四, 月光明晃晃地洒下来, 他的眼睛亮堂堂, 映出了一个颊色比那春日桃花还胜三分的她, 不见气恼, 只见羞意。 他懊悔, 哎, 我真笨, 就应该亲在嘴上, 说不定她不会生气呢。但是没有机会了, 他还在运筹谋策, 她已经咚咚咚地跑开了。 大丁追上去, 规规矩矩地跟她并列走, 静静地, 谁也没有先说话。 月亮跟着他们的影子走, 地上一长一短的影子中间隔了几个拳头, 几次他想再伸手过去, 却不敢, 想开口, 又不知说什么好, 只好一直走, 走过了樟树, 也走过了风凰木, 又见竹林, 他忽然找到了话题: “你知道笋是怎么长出来的吗?” 小樽尚沉浸在安静中, 对他的问题有点反应不来, 转头“呃”了一声。 “它是竹子的地下茎长出来的。”大丁走近竹林, 拍了拍其中一棵的枝干, 笑道: “所以是坏竹出好笋, 不是坏笋出好竹。” 小樽走过去看竹根, 问: “那怎么没看到笋?” “冬笋应该已经采过了, 春笋就要等清明, 夏笋就更迟了。”见她一脸茫然, 显然不知道竹笋还有季节之分, 大丁明白, 他的女孩只成长于书本的像牙塔里, 世间的穷苦劳顿她恐怕是没有经历过的。 这个认知让他隐约不安, 却仍跟她一路走一路聊, 直到她说: “哎, 这公园的夜景真美, 真不明白本地人为什么不想来, 就因为怕别人误认为他是阿烧吗? 真傻, 为了面子舍弃大好风景。”他忍不住又握住她的手, 紧紧地, 然后看着她的眼睛, 开口有点艰难: “小樽, 你知道......” 她瞪大眼回望他, 大丁舔了舔唇, 接着说: “我家在D镇, 但不在镇里面, 是农村......家里不富裕......还有, 我初中还没毕业......” 他断断续续地说, 平时的好口才, 此时完全派不上用场。 小樽笑了, 知道他在担心, 担心她与世人一样的眼光。D镇虽也属J巿, 却较偏远贫困, 至少在J巿巿里的人眼中是这样的, 而他呢, 学历确是低, 可有什么关系呢, 他懂很多她不懂的东西, 他诚实, 他爱笑, 虽然黑了点, 可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看她的时候纯粹而专注, 就像现在, 他的眼睛澄净如月, 里面的世界, 唯她一人而已。 “我知道, 可我偏偏......” 她拉他的手过来, 在他的掌心写下一个字: love, 而后笑着跑开, 回头调侃: “你今天这样穿, 好帅啊。” 大丁低头看看身上的白外套和蓝色牛仔裤, 再琢磨她刚写的字, 接着呵呵呵, 呵呵呵......追过去不停地傻笑。 小樽指一指天空: “出个对联让你对, 上联是, 天上好一轮圆月。” 大丁开心得脑袋一片空白, 只懂得傻笑: “想不出。” “下联是, 地下大一个傻瓜, 嘻嘻......” 小樽笑得弯腰。 好吧, 你是圆月我是傻瓜, 我就做你一辈子的傻瓜。 傻瓜牵着圆月逛了公园一圈又一圈, 最后才用摩托载她宿舍, 又说了一匝子又一匝子的傻话, 过了凌晨他还舍不得走, 她催他: “很晚了, 你回家还要两个小时呢。”他把杯里的茶一口一口地喝完了, 才慢吞吞地起身。 小樽送他下楼, 走到一楼的楼梯尽头, 正要说路上小心, 他忽然回身,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她嘴唇上碰了一下, 接着又迅雷似地刮出门口。刮过来的风把她的长发高高拂起, 她却像被浆糊糊住一般, 不能动弹。 等摩托的启动声响起, 她才惊醒, 下意识的向楼上仰望, 暗暗庆幸这是周末, 同事全回家了, 然后摸了摸嘴唇, 上面粘粘湿湿, 是他的口水。 蜻蜓点水尚会引起涟漪, 他这一下蜻蜓吐水她还真是感觉不出什么感觉, 只是有点苦笑不得, 扫视了一下身周, 她的初吻, 就发生在这个四壁清坚的楼梯间, 而刚才公园的景色多好啊, 数茎幽玉色,明月当空照。这个傻瓜, 要吻也不看地方! “天上呀好一轮圆月, 地下呀大一个傻瓜……”夜半三更, 公路上的车辆不多, 白天起此彼伏的汽车喇叭声都睡去了, 大丁荒腔走板的歌声因此异常嘹亮。 “疯子!”路过的车辆大骂。 大丁哈哈地笑, 把摩托骑得摇摇晃晃, 依旧又唱: “十五的月亮, 亲在手上吻在脸上……” 抬头看一眼天空, 月亮已西斜, 的确是十五的月亮了, 嘿, 十五的伊始, 他吻到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