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过后,进入三伏天。 白寥寥的日光烘烤着人的皮肤,仿佛只是短暂的一夜,温度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下过一场朦胧的小雨,山中缠绕着些雾气。小雨打湿路径,又迅速被阳光蒸干。 空气闷的发燥,好似有什么在不断膨胀,待蓄满以后,则立即迸发。 连城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包裹严实的红衣少女。 不仅如此,她还戴上了面纱,只露出一对晶亮的眸子。 “你不热吗?”他的语气很深沉。 “汗可以用内力蒸干,”祝盈振振有词,“但黑就没有办法了!” 所以说热哪里有变黑可怕! 连城:“……” 啧,女人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生物。 “接下来去哪里?”心境中的他挑挑眉,问道。 他们分明该一路南下,可这小半个月走过来,他注意到了路标,祝盈并未走去扬州最近的那条官道,而是往上绕了一些路。 为那个画师? “汉州。”祝盈应道。 那是画师的老家。 其实祝盈也不能确定能在这找到画师,或者说,她是不抱有希望的。 画师游历天涯,四海为家。他那时同她聊天,提到自己可能一年都不会回一次家。有时走到家乡,路过家门,想了想,都没有选择进去。 祝盈当时说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笑他,说他是个画呆子,有家不回,把别人的家当家。 然后,又问他什么时候愿意回家。 他只是笑笑,说道:“时机未到。” 搞得跟自己是隐世高僧似的,拽什么文绉绉的话。 祝盈可懒得听他说这些大道理,见在他那寻不到什么乐子,吹了会儿风就走了。 如今真要找他,祝盈只好挖空心思去脑海中搜罗自己和画师为数不多的对话。 又有一次,她问画师:“时机是什么时候?” 哪知画师却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她眨眨眼:“感觉你有很多故事。” “是执念,”画师纠正她,“我不知道这执念从何而来,可是自我有意识起,总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离开家,我想走过这大好河山,将其记录下来。” 他说得空洞又高深,跟祝盈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同这种人打交道很累,总是神神叨叨的,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但偶尔祝盈也觉得,跟这样的人聊天,当做生活的调味剂,好像也不错。 画师见她兴致不大,便问她:“祝姑娘,你有执念吗?” 祝盈嗤笑:“怎么会!” 她从不想未来,只关心当下,活的自由自在开开心心,这多好啊。关心那些不必要的事,只会给生活徒增烦恼。 当时画师便笑了,“祝姑娘是个洒脱的人。” “祝盈?”连城的声音将祝盈从回忆中唤回,“你在想什么?” “一点往事。”祝盈未发觉他的不自在,而是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花花,你都不唤我‘阿盈’了!” “……”连城保持沉默。 从那姓林的道士口中得出她全名以后,连城下了决心和她撇清关系,不能时时刻刻为这妖女所迫,故而决定让改变从改昵称开始。 可他才第一次唤她全名,就觉得不习惯了…… 好像,突然有了距离感。 “我好伤心,”少女捂着心口,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花花,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们说好要和谐相处的!” 连城:“那画师通常怎么唤你?” “那呆子?”祝盈扬眉,“就一口一个‘祝姑娘’啊,跟那些书呆子一样,拘谨得很。” 连城释然了。 “但你是不一样的!”祝盈忙说道,“你不要像他们那样,可生疏了。” 她素来讨厌那些惯来的礼节,说什么话都要受到拘束,假惺惺的。 莲花那样纯情可爱,可千万别跟他们学坏了。 “嗯,阿盈。”他淡淡地说道。 话中有强压下的轻快。 可别让这妖女发现自己是被取悦了。 祝盈眉开眼笑。 * 汉州临汉河,故得州名汉。 自古以来,但凡靠了水的地方,总会比旁地富裕些。发达的航线带来了人流和商货,来往的人一多,镇子便繁华了。 故而,这样的地方,也冠以了州名。 画师家在阳县。算是汉州下比较居中的地方,县里已有了些繁华的雏形。 进入了汉州城后,祝盈直接租下一辆马车去往阳县。她在马车内摘下斗笠面纱,感觉自己的脸终于得到了解脱,不由得感叹:“还是在室内好啊……” 露天骑马实在是太热了。 可她又怕晒黑。 连城是明白了她为何经常外出,皮肤却还那样白。 准备都是全套的,经验可谓丰富啊。 “阿盈,”见她在绾发,连城顿了顿,说道,“有个东西要给你。” 祝盈挑眉。 称呼又回来了,真开心。 “张手。” 祝盈照做,掌心多出一份重量,一枚轻巧的木簪映入眼帘。 木簪的做工不算精美,却细致得很,簪头雕着盛开的莲花,栩栩如生,每一片花瓣都刻画得很是传神。 “给我的?”她受宠若惊。 虽说同为木簪,这却不是近霞镇那家的东西,她看过那些簪子,都没有雕莲花的。 还有一种可能。 “是,”连城口吻浅淡,“不要算了。” 他又看了一眼。 雕工比不上那家的,但也不难看吧,她就算嫌弃……啊,也请憋着。 好歹是他弄了几天几夜失败过无数次才做好的! “要要要!”祝盈把簪子握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顺手别在发间,红唇微勾,“莲花儿,你对我真好。” “……” 说话就说话,不要动不动就撒娇。 连城面无表情地想。 他的目光在簪子上稍作停留。 自己果然还是有天赋的。 “这是你雕的?”祝盈好奇地挑眉,“你不是还不能化作人形吗?” “……又不一定用手。”连城说道。 好在祝盈已经习惯了他被调戏过后会变得愈加冷淡,对于他的话,倒也没有怀疑。 她撩起帘子,瞥向窗外。 南方的夏季,越是高温,下起雨时雨势便越大,通常伴随着惊雷。 马车晃悠悠地走着,倾盆大雨当头而下。祝盈下车时重新戴上斗笠,寻了家餐馆避雨,顺带将晚餐一并解决了。 又在路上耽误了一天,天隐约有黑的趋势。不过没有关系,反正到了目的地,是要在这过夜了。 好在这楼上就可住人。 餐馆冷清得很,除了祝盈之外,居然连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店老板懒懒地打着算盘,昏昏欲睡,若不是祝盈过来,都要准备打烊了。 祝盈站在门口,向外看了好一会儿。 这跟她的印象中很有出入啊。 初进汉州城时,主大街很热闹,往来人络绎不绝,她甚至看见了外来的商人,不知是从天竺还是从波斯过来,身后的马上背着各种宝物。 那时候还是上午,一天初始。 可越往城内走,特别是到了阳县,竟是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向外眺望,这大雨之中,街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两侧的商铺也多是关了门的,像是一座空城。 待店老板端上了面条,祝盈叫住他,“老板,这地方的人都没出来?” 若说大雨天来往的行人少,也不至于少成这样啊。 可这像是触及了什么恐怖的禁忌似的,店老板闻声色变,连连摇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祝盈唯有换一个问题:“你可听说过有个叫徐枝山的人?” 那是画师的名字。 祝盈原本印象都模糊了,是在见了那画上的题名后,才想起来的。 说起来,若不是画妖,她都不会刻意去回忆自己的记忆里曾有这么一个人。 店老板打算盘的手顿住了。 他终是抬起了头,“姑娘认识徐枝山?” 这姑娘长得真是好看,不似凡人,倒像是妖。那是国色天香的容貌,多看几眼,都叫人心神难耐。 徐枝山是青年人,又有这样的姑娘来找他,一来二去,叫人不多想都难。 “我是他故友,”祝盈耐心解释道,“来拜访他。” 店老板的脸色却变了——就跟她问出第一个问题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姑娘,你还是回去吧。”他长叹几声,口吻平淡却悲凉。 祝盈皱着眉,不解道:“老板,你是什么意思?” 还没问清楚情况就让她走吗? 真的不考虑多说几句? 店老板与她对视,看着她玛瑙般的眸子与精致的眉眼,到底不忍再隐瞒下去,说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在去年,就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