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师惊呆了，旁边的小田差点没拿稳手里的收银纸，保洁阿姨不小心把兑了洗涤剂的水喷在了金钱树的叶子上。　　　　因为泡芙的事，店里每一个员工对江筱瑜的印象都很深，看法也很统一——乖巧，内敛，类似小兔子或者仓鼠，即使被人捏了，也只会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往旁边挪一挪，主动避开。　　　　谁都没想到她会像炮仗一样噼里啪啦的炸了，敢直接怼熊景耀。　　　　众人大气不敢吭，不约而同的看向老板本人。　　　　熊景耀并没有对江筱瑜发作，眼里常驻的讥讽和不耐烦都淡了，甚至还扬起嘴角笑了笑。但是店员们却像被灌了冰水似的，从头顶到脚底都冷飕飕的。　　　　江筱瑜慢慢的坐回椅子上。　　　　那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就像一根针，戳爆了充满她勇气鼓出的气球。再加上小田她们的目光沉痛得仿佛她已经躺在了棺材里，她的腿便和刚跑完五公里一样软绵绵的，想夺门而逃却没有力气。　　　　他盯着她沉默了几秒，转头看向咖啡师：“日志本给我，我拿回去再看看。”　　　　咖啡师回过神，连忙把刚才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重新递给他。他接过便走，步子不紧不慢的，就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这一转身，就像开关被打开，空气重新进入肺里，所有人不由自主的深深吸气，再呼出一大口浊气。　　　　咖啡师踌躇片刻，快步追过去，在他打开通向咖啡厅后方的小门之前叫住了他：“熊先生……”　　　　熊景耀把手按在门把上，扭头看她：“还有什么事？”　　　　他越平静，咖啡师越觉得不安，讷讷道：“江小姐她……”　　　　他打断她的话：“我不和她计较。”　　　　咖啡师牙齿用力一咬，鼓起勇气道：“熊先生，江小姐虽然说话太急，但她的话还是有道理的。有小熊先生那样高水平的烘焙师一般都被奢侈酒店或者顶级作坊当成宝供起来，要么自己出来开店当老板，我们店不大，恐怕吸引不了他们来打工。店里停止供应甜品已经快三个月了，招聘的时候要不降低点要求？”　　　　灯光把旁边楼梯的影子投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更加晦暗不明。咖啡师一颗心七上八下，有点后悔跟上来了，忐忑的站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他开口：“我从来没用他当标准去招人。”　　　　咖啡师想起那些被他尝一口，甚至只掰开看看就放下的点心，还有脸色怏怏的应聘者们，想反驳，却又不敢说，只能委婉的问：“熊先生能具体点说说招人的要求吗？我看看要不要改一下招聘启事，也许我写的内容和你的实际要求有偏差……”　　　　熊景耀打断她：“招聘书是你写好了给我看过，我通过了你才发的，能有什么偏差？是来了好多人应聘，确实，有几个做的样品还行，但我知道他们顶多过两个月就会把产品做成工厂批量生产的那种水准。”他停了停，道，“不用心做事，手上功夫再过硬，也只会做些垃圾敷衍客人。”　　　　咖啡师哑口无言，如今大多数人对于自己的职业都是能混则混，反倒嘲笑较真的人死脑筋。她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只是这样等人上门应聘，一个个筛选太费时间，来的究竟是什么人还要看运气。要不要主动去找口碑好的烘焙师，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来店里？很多客人都在问甜品的事，长期下去怕影响生意。”　　　　熊景耀淡淡道：“生意怎样无所谓。我不裁员也不降薪，你们没必要着急。”　　　　“可是……”　　　　他眉毛轻轻一皱：“疏忽了，忘记你们几个是老员工，有分红。”　　　　咖啡师顿时涨红脸：“熊先生，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店里……”　　　　熊景耀摆摆手：“行了。既然你们在意，现在就开始找人——那个江小姐刚刚不是一副她很行的样子吗？”他看了看表，道，“去告诉她，材料设备随她怎么用，她可以叫你们去打下手，只要不影响接待客人。马上两点半，给她三个半小时，我六点钟回来看看，她究竟能做多少点心出来。”他停了停，冷笑，“再提醒下她，最好多弄几个品种，如果她搞一屋子泡芙或者曲奇饼之类没技术含量的玩意凑数量，我就让她把烤箱吃下去。”　　　　他的想法转得太突然，咖啡师一时消化不了，愣愣的看着他离开，然后醒过神，飞快的赶回江筱瑜身边。　　　　江筱瑜还没完全缓过劲来，虽然熊景耀什么都没对她做，但柔顺惯了的人爆发之后的恢复期是很长的。她紧紧的捧着那个孩子送给她的幸运星玻璃瓶——人紧张的时候本能的想抓点什么东西。　　　　小田等人已经迎上了咖啡师：“雯雯姐你没事吧？也就你敢去和熊先生说话了。他消气没有？”　　　　咖啡师丁雯用手背擦了下额角，苦笑：“我这个店长不去，还有谁去？他消没消气我真不知道，他好像一直都没高兴过……先不扯这些了。”她转向江筱瑜，又是高兴又是担心，“江小姐，熊先生松口了。”她把熊景耀的要求叙述了一遍，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有些焦灼，“你没问题吧？时间并不多。”　　　　江筱瑜怔了，得罪了他，他反而给她工作的机会？他脑子出问题了？又不像。再一琢磨他提的要求，她恍然大悟——是想看她亲手戳破她自己吹的牛皮，好尽情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江小姐？”　　　　江筱瑜回过神，丁雯担忧的表情映入眼帘。她深深吸了口气，把手里的玻璃瓶放到桌上：“我去看看店里有什么材料，还想知道你们以前热销的产品有哪些。”　　　　她必须打赢这一仗，证明自己的实力，为了养活自己，为了赢得尊严。素昧平生的咖啡店职员主动向平时避之不及的老板推荐她，她不能让人家丢脸失望。　　　　熊景耀回到住处，倒了杯水端着，一边喝一边翻看从丁雯那里拿的店长日志。丁雯是个称职的店长，他基本不去插手运营的事，但每隔一段时间也会做些必要的检查。　　　　虽然这笔生意对他而言可有可无，但他的原则是，既然做了，那就要做到最好。　　　　看了也没多久，他太阳穴忽然一抽一抽的开始疼，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操”。　　　　他这些日子就像中了邪似的，一向健壮的身体突然垮了，反反复复的生病，医院都进了好几次，直到现在还没痊愈。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指尖用力的在太阳穴按了一会儿，把那股突如其来的痛意压了压，重新拿起日志本，随手一翻，却翻到了前面几页。　　　　纸张上写下的日期是半年前，字迹同丁雯的完全不同。他盯着那些字，头又开始痛，耳中也隐隐有奇怪的鸣响，一恍惚，仿佛身边站了个人，那人声音就像被阳光照耀，被蜂蜜浸润：“哥，这段时间用桃子做的点心特别受欢迎。我觉得我们应该在蜜桃下市之前多订购一些，然后做成罐头和果酱，产品就可以多卖三个月左右。”　　　　他不由自主的往旁边一看，哪儿有人？　　　　他定了定神，把日志本放在一边，决定去躺一躺，养养神。然而躺在松软温暖的被子里，他依然无法真正的静下来，耳边似乎有人走来走去，还有滴水的声音。他烦躁的起床开门，却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间病房。　　　　输液瓶隔两秒滴一滴药水，医生穿着白得刺眼的白大褂，神情凝重的看着他，摇摇头，表示已经尽力。　　　　病床上的人有张憔悴至极，却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几乎完全无血色的嘴唇慢慢的动起来，声音极低，却很清晰：“哥哥，小时候我让自己染上流感，算计了你。现在我死在流感上，这是天意。”　　　　熊景耀喉咙就像被掐住，呼吸几乎停滞，他挣扎起来，忽的有大量空气涌入鼻端，他猛然惊醒，身上冷汗涔涔，怔了一会儿，慢慢坐起，习惯性的抹了把脸，掌心湿湿的，全是眼泪。　　　　他咬紧牙，低低道：“就是天意，熊景辉你活他-妈-该。”　　　　有液体滴在被子上，啪嗒一声轻响。他抬起胳膊用力的擦了好一会儿眼睛，下床去浴室冲澡。热水让他慢慢的平静下来。他换好衣服，发觉手机呼吸灯一闪一闪的，解锁屏幕一看，有个未接来电，再看看打电话的人的名字，他也不回电，只觉得心烦之极——他怎么睡得这么沉，电话铃声都听不见。　　　　更烦的是，睡成这鬼样子，他还是疲倦得很。　　　　丢下手机愣了会儿，他才想起江筱瑜正在接受考核，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十三分。　　　　熊景耀回到咖啡厅，远远一看面包柜，冷笑了一声，慢慢走过去，对站在一旁的小田说：“三个半小时，江小姐就只做出一个巧克力蛋糕，三个肉松面包，几块马卡龙？”　　　　小田一向怕他，见到他先愣住了，过了两三秒才想起自己要回话，刚说了声“不是”，一个男人从她身后大步走来，热情洋溢的叫他：“熊熊！你出来了？怎么不接我电话？”　　　　那人的手伸向他肩头，熊景耀呼吸一紧，倏地往后退了一大步，那人反应过来，收回手，讪讪道：“啊，忘记你讨厌被人碰了。熊熊，你……”　　　　熊景耀眼神冷得和刀子似的，仿佛随时会杀人：“卫川，你再这样叫我试试？”　　　　卫川却并不怕他，依然笑嘻嘻的：“好嘛不叫就不叫。对了，这个来面试的新烘焙师很不错……”　　　　“不错？”他再次看向面包柜里少得可怜的几样糕点，又看看还呆在烘焙间里，背对着他盯烤箱的江筱瑜，对小田道，“叫她别浪费时间了，马上给我滚蛋。”　　　　小田终于有机会插上话，急急忙忙的解释：“熊先生你误会了，江小姐她做的点心卖得太快了，要不然面包柜早就满了，说不定还放不下了呢。”　　　　熊景耀不由得一怔，又看了看面包柜，再转身望向卡座，大部分客人面前都有装过点心的盘子，上面剩着还没吃完的糕点和装饰物。　　　　正好有一个客人走过来问小田：“下一炉烤的是什么？啥时候能拿到？我想走了，如果十分钟能出来的话，我就再等等。”　　　　小田连忙微笑回答：“是芝士培根面包卷，马上就好了。”　　　　“行，我盯着。”客人回了卡座。　　　　熊景耀面无表情的看着小田：“你们拿样品去卖？”　　　　丁雯做完手上的咖啡，上前替紧张的小田回答：“我切了些样品请客人试吃评价，好给你参考，谁知道他们吃完坚持要买，很多客人走的时候还带了些回去。江小姐做了什么我都记录下来了。”说着递过来一张纸。　　　　瑞士卷，红丝绒蛋糕，巧克力蛋糕，水果蛋糕，布朗宁蛋糕，熔岩巧克力蛋糕，司康饼，华夫饼，肉松面包，热狗面包，肉桂卷，豆沙面包，诸如此类，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页。熊景耀目光迅速扫过单子，盯着面包柜里圆滚滚的粉色马卡龙道：“你们没有因为同情她所以故意多写？”　　　　一股浓郁的面包香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抬起头，正看见江筱瑜端着一大盘芝士培根卷走来。她显然听见了他的话，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被面包的热气蒸的，还是气的：“你调监控看看？”　　　　熊景耀嘴唇抿紧了，沉默了一会儿，正想说话，刚刚的客人已经飞快赶来：“好了？给我装上五个！”　　　　他不得不后退，让赶过来的人选购，须臾这盘面包卷就只剩下了两个。　　　　熊景耀抱着胳膊，别过视线沉吟片刻，看向她，正好她也看过来。　　　　江筱瑜显然还是被他冷脸给震慑了，低头做出整理围裙的模样。但刚刚这短暂的对视足够让他看清楚她眼里胜利的光芒。　　　　她平时看上去温柔静默，内敛得过了头，他竟不知她露出锋芒时，那双杏仁眼会如此灵动，如同有星辰在熠熠闪烁。　　　　这么耀眼，也这么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