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秀宫内静得针落可闻,原本赶过来看热闹的一众妃嫔们仿佛突然吓噤住了,人人都僵直地站着,连咳嗽一声都不敢。 皇帝的脸上青灰一片,俯下头去一瞬不瞬地瞅着楚云萝已经渐渐冷下去的身躯,默然而立,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郑贤妃不知何时也悄悄走了来,此时正屏息敛气地隐在众妃嫔身后探头探脑。 呆若木鸡的楚婕妤一眼看到她,立时双眼喷火,凄厉地大叫一声:“是她!是郑宜珍这个贱人毒死淑妃娘娘的!她刚才端了一碗绿豆汤来给我二妹喝,然后我二妹她就……陛下要替我二妹报仇啊!云萝肚子里……肚子里还怀着宝宝……我那可怜的妹子啊……” 一语未完,早已泣不成声,跌跌撞撞就向郑贤妃扑了过去,口中哭骂道:“贱人,我今天把这条命跟你拼了!”,抓住郑贤妃便撕打起来。 楚婕妤素来和气温柔,谨慎守礼,向来连说话都不曾高声过,此时却状若疯癫,众人一时都骇住了,甚至都忘了上前解劝。 郑贤妃被她抓住领口撕打,先是面色通红,继而又变得惨白,口中不停地高声辩白道: “胡说八道!皇上休听她满嘴胡吣……我……我没有……那只不过是一碗寻常的绿豆汤而已,这里各宫姐妹都喝了的,我自己也喝了两碗呢,大家都好端端的,怎么淑妃死了倒赖在我头上?楚月萱你再撒泼发疯,休怪本宫对你不客气了!” 一边说,一边将楚婕妤用力一推。 郑贤妃出身武将世家,祖父乃是开国元勋之一,她自己也生得人高马大;而楚婕妤原本就细瘦娇弱,又哭得神昏气短,哪里禁得住她的推搡,登时就被推得向后趔趄出七八步,撞翻了案上一只青玉冰纹花瓶,继而重重摔倒在地上。 破碎的花瓶将楚婕妤的手掌扎得鲜血淋漓,可她根本觉不出疼痛一般,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膝行几步扑跪到明渊面前,痛哭失声:“陛下,我二妹死得冤!圣上若是任由凶手逍遥法外,臣妾……臣妾宁可一头撞死在这里,陪着我二妹一起去!也省得她们娘俩在黄泉路上孤单……” 明渊紧抿薄唇,面色黑青,阴郁得骇人。听到“她们娘俩”这四个字,他那幽深如潭的双眸中猛然寒光一闪,便从案上将那碗未喝完的绿豆汤端了起来,另一手将蟠在榻上的一只狸花猫的嘴撬开,灌了半碗下去。 那只胖猫在皇帝手中挣扎了几下,便嘴角流沫,四肢不停地抽搐起来,眼瞅着是不中用了。 “啊!不不……不是我!我没有下毒!怎,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见此情形,郑贤妃已经吓得面如土色,腿一软便瘫倒在了地上,犹自语无伦次地嘶声道: “这不可能!我不过想和淑妃妹妹开个玩笑,就……就在绿豆汤里加了一丁点巴豆,就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一丁点儿!那最多跑两趟茅厕而已,根本吃不死人的!怎么会变……变成□□了?!这怎么可能……?!” 她忽然目露凶光,回头狠狠瞪着胡昭仪和万美人,厉声叫道:“是你们陷害我!是你们俩下的毒!” 她的声音嘶哑凄厉,吓得胡昭仪抖衣而颤,也顾不上尊卑有别了,急扯白脸地就辩白道:“娘娘您这可就是血口喷人了……今儿个淑妃娘娘身子不爽快,嫔妾原不想去打扰她的,是娘娘您死活非要拖了嫔妾过来,这分明就是……就是娘娘您的掩人耳目之法……” 一旁的万美人见此情形,也赶紧嗫嚅着连连低声附和。 郑贤妃立刻爬了起来,上前下死劲儿地扇了万美人两记耳光,指着她咬牙切齿道:“小贱人,你因为当初小产的事一直记恨着淑妃妹妹,背地里几次三番咒她早死,当本宫不知道么?我看这毒分明就是你下的!” 她们这边乱哄哄吵嚷不休,忽听“咕咚”一声,原来楚婕妤悲痛欲绝之下,已经哭得晕了过去。 “郑贤妃,胡昭仪,万美人,关进永巷受审。” 皇帝明渊的声音忽然在大殿内响起,阴冷如冰,机械得没有一丝感情。“跟着她们的奴才们当庭杖毙。今天御膳房内当值的所有人等全部赐死。” 栖秀宫内陡然寂静了下来,随即便爆发出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嚎和求饶声。 皇帝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转而望向凤榻旁跪着的一排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冰冷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挨一个徐徐扫了过去,过了好半晌,方面无表情地冷声道: “至于栖秀宫的奴才们——你们没有伺候好主子,每人杖五十,去浣衣局做苦力去罢。” 栖秀宫的宫女太监们原本一个个面如死灰,有几个已经吓得尿了裤子,只道今日大限已到,却万万没想到居然能逃得出命来。此时的她们对皇帝简直是感激涕零,当下拼了命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伏在地上叩头叩个不停。 细柳惨白着脸跪在众宫人中间,一言不发,仿佛已经傻了。 皇帝的眼风拂过她的面庞,只微微停留了一瞬,便别开了头。 他走到凤榻旁缓缓坐下,低头凝视着楚云萝那张虽已失尽血色却依然美丽的面庞,喃喃地低声道:“爱妃,宫中险恶,你终究还是离我而去了。” 他的声音微不可闻,鼻音重浊。俊美无俦的面庞苍白黯淡,显得疲惫已极。 他默然坐了一会,终于缓缓站了起来,声音空空洞洞地说道:“传旨:淑妃楚氏薨逝,宣辽东王,王妃及家眷进京奔丧.” …… …… 楚云萝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仿佛变成了一缕轻烟,飘飘荡荡直向半空里飞去,胸腹中那摘心挖肝般的剧痛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无踪了。 她觉得自己象一片羽毛般飞到半空中,混混沌沌地低头望着,看见栖秀宫中一片大乱,姐姐楚婕妤披头散发,满面泪痕,正抓着郑贤妃撕打在一起;她还看见明渊本在上书房里召见群臣议事,听见小太监的禀报后便扔了笔疾步飞奔而出,下了龙辇后甚至是一路小跑进栖秀宫的。看他额前微乱的发丝,胸口因急促的喘息而起伏不定,他……分明是很牵挂自己的,不是么? 可他的眼神却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仿佛幽潭中亘古不化的坚冰,让人由不得又心生气馁和怯意。这么久了,他对自己其实还是心存芥蒂的,是么? 她想开口叫一声“陛下”,口唇却似被胶紧紧黏住,竟发不出半点声音。惶急之下,她挣扎着去拉明渊的袖子,可一拉之下却扑了空。 明渊对她视而不见,只是静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仿佛她是透明的。 耳听得即将被杖毙的宫人们的号哭声去得远了,她越发急了,转而跌跌撞撞去寻姐姐。哪知任由她如何摇撼姐姐的肩膀,楚婕妤也只是一味地痛哭,并不理会她。仿佛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楚云萝由不得惊惧起来。 身子如同无根的柳絮般越来越轻,脑中越来越昏蒙,越来越糊涂。一扭头忽然望见那凤榻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美人,离自己不过三五步之遥,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却是四肢僵冷,显然已经香消玉殒多时了。 那长长的睫毛,挺秀的鼻梁,光洁的额头……那人……那人……分明就是我么?! 楚云萝惊得倒退几步,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凌空飞起,飘飘荡荡地贴在了雕梁画栋的大殿屋脊之上。她愣愣地,居高临下瞅着榻上冰冷的美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蓦然升起,一如陡然跌入无底而冰寒的深渊中。 我,其实已经……死了么……?! 眼睁睁看着自己冰冷的尸身就躺在面前,诡异而恐怖的画面,如今只剩一缕幽魂飘荡无依,无处可去。 她甚至还没弄明白究竟是谁取了自己的性命,生生地迫她与挚爱的人阴阳两隔,天人永别! 郑贤妃被关进了永巷。进了永巷的女人,不会再有出来的那一天了。可她知道,不是贤妃。因为贤妃递过来的那碗绿豆汤,她根本就没有喝下肚,早佯作孕吐悉数吐进了漱盂里。 入宫后,自己时时小心,处处留意,想不到最后还是不明不白地断送了性命。 恨,好恨!害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清明的意识如昙花一现,随即眼前的一切皆成了幻象,扭曲着,模糊着,渐次远去。无边的黑暗如一张弥天大网般,将那滔天的恨意和不舍当头罩住。 如坠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