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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死无生

“有时候,苦难才是拯救众生的正道。”柳染懒懒一摆手,指向身后洞窟:“五百强盗成佛的故事,没听过么?”    他身后是已经半塌的窟壁,勉强用稻草遮盖着窟顶,但依稀还能看到壁上绘满的壁画。莲生凝神一望,冷不丁吓得魂飞魄散,一阵雷击似的酸麻自头顶贯穿自足心。    官兵征战,剿杀盗贼。官兵声势浩大,个个头戴兜鍪,身披重甲,手持利刃,胯-下骏马奔腾,号角声与喊杀声几欲破壁而出。盗贼奋力反抗,张弓拉箭,刀剑相交,终于不敌,被捕,衣衫都被剥光,口中凄惨号叫,手持利刃的官兵薅着他们的头发,按定头颅,挖眼,割耳……    那是一幅极生动也极可怖的画作,笔笔精湛,故此加倍触目惊心。惨遭酷刑的强盗们,披头散发,赤身裸体,面上不见双眼,只见两个黑洞,一道道血迹自黑洞中淋漓而下,鲜红可怖,下面的嘴巴张成滚圆,神色凄厉已极。流落山林,惨凄无助,幸有佛祖现身,以雪山香药吹入盗贼眼眶,救得他们复明,并解说善恶因缘……    “有些人罪孽深重,非死难无以赎罪。”身边响起柳染淡淡的声音:“只有教他们受些折磨,才能开悟,就像这五百强盗,遭受反复折磨,经历无穷忍耐,才能解脱苦难。要他们死,实在是帮他们修行。”    “我……我不离哥哥和甘姊姊,还有那孙回春老先生,他们又有什么罪要赎,为什么要他们赴死?”    “那是李信那狗皇帝的罪孽。”柳染语声微颤,扬头望着遥远的窟外虚空:“丧尽天良,草菅人命,不过是伤了个宠妃,竟要这许多无辜之人陪葬,该死的是他,最应该陪葬的人是他!”    “我顾不上什么狗皇帝。”莲生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地起身:“既然你也没有法子救人,那我另想主意罢。我去揭了那皇榜,进宫一试好了。”    “进宫就是一死!”柳染的语声终于涌起几分急迫:“皇宫乃是世上最腌臜最丑恶之地,无数奸贼,无数阴谋诡计,你一个小女子做得了什么,徒然多送你一条性命!”    莲生回头望着他,小面孔微微苍白,却满载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香是我制的,既然惹出祸事来,要死也该是我死,不应当是甘姊姊和不离哥哥。若不能救出他们,就一起死好了。”    一语言罢,转身便向外走。柳染丢下手中研钵,不顾那石青石绿的颜料溅了一身,纵身跃前,一把拉住莲生,将她牢牢堵在自己身前:“不要去。此事与你无关,你白白赔上一条性命做什么?你若心痛甘怀霜与辛不离之死,我为你杀掉那狗皇帝,给他们报仇便是!”    “就算你杀了他,也不能救得我不离哥哥和甘姊姊活转来。”莲生仰起脸,静静望着他:“你杀掉千百人,也不能救得自己亲爱的人活转来,那么杀人又有何用?”    柳染全身一震,眸中一瞬间竟然失神,仿佛陷入茫茫无际的空洞,良久不能出声。莲生推开他的手臂,低头便向外走,身后传来柳染急切的低喝:“莲生,你不要去,太危险了,我救不了你!”    窟外的莲生,翩然转身,眸中隐然有一点泪花,唇角却绽放一朵坚定的笑容:“不须你救我。莲生一向唯有自救。”    昂然回头,飞步下山。那白鹿瑶光不明所以地跟着莲生奔跑了一段,转头望望山上,又犹疑地停步,秀美的头颈左转右转,茫然低鸣:“呦呦,呦呦……”    一直在窟外静听的宿阿大,疾步进窟。    只见柳染一只手撑在甬道墙边,眸光仍定定地望着莲生远去的背影,平日便已略显苍白的面孔,此时更是白得如一张纸、一幅绢。    “传令荀公,联络钱寨主,准备劫天牢。”柳染低声开言:“你去跟住莲生,看她是否真的进宫去了,若是也受牵连下了狱,马上报我。”    “主公,你疯了!”宿阿大厉声大喝:“一切都还没筹划好,你这时候动手,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人生万事,唯死无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赴死。”    “那我们呢?我们都会跟着一起死,这么多人的性命,你不顾了么?”    “不必这样恐吓我。”柳染冷笑一声,斜睨宿阿大一眼:“她们这等平凡小民,不会关在天牢底层,上层的狱吏都是可以买通的,定然有法子潜入。我和阿狸身手最好,就我们二人去就可以了,钱寨主他们么,可以起声东击西之效。”    “派他们诱敌?那帮家伙会被官兵剿杀……”    柳染漠然直起身子整了整衣襟,理顺肩头长发:“他们死了就死了罢,打家劫舍这么多年,也该恶贯满盈了罢?别跟我说什么众生平等,人与人的性命所值,始终都还是不一样。”    “你要知道你自己所值!你一身维系了多少人的性命你知道吗?你敢以身犯险,一旦出事……”    “住口。这点小事,还难不住我。”    宿阿大垂了头,双手簌簌发抖。“主公,你答应我,救出她来,从此两不相见!”    柳染已经戴上帷帽,行到窟外,闻言停下脚步,凝神思索了一瞬,方才懒懒一笑:    “你多虑啦。经此一役,还不知她肯不肯再见我哪。”    ——————    日初升,春薄寒,万物苏醒。久旱的敦煌终于迎来一场细雨,将整个城池笼罩在一片茫茫雨雾中。    卯时未至,辛不离已经静候于玉宸宫东南角清波门外,未曾带伞,人已淋得透湿。自幼饱经风雨,自然不在意这个,只脱下外衫包裹住身边携带的药箱,紧紧抱在怀内。    他已经揭了榜文,得到太医署通禀,一早在此守候,等人引他入宫。    此去有死无生,他不是不知道。拜别爷娘之际,全然便是抱了必死之心。“遇病患而不救,于我医德有亏,弃恩师而不顾,是我心术不正。我辛不离大好男儿,不能做这有亏于德、有负于心之人。纵然最后救不得,顾不到,也是我已经尽过全力,纵死无愧。”辛不离向辛照与辛陈氏夫妇跪倒,郑重叩首三番:    “阿爷阿娘拜托两位阿兄照顾,恕孩儿不能尽孝了。”    辛照与辛陈氏相视无语,唯有老泪纵横:“好,好,我养育的好儿子!去吧,也算代我答报孙先生这些年来的恩义!”    细雨微寒,辛不离在宫墙下的阴风中站得双手冰凉,却依然挺身肃立。脑海中思绪翻腾,此起彼伏,想着父母亲人,又想着与莲生就此永别,竟连几句告别的话都未能说。想要留封书信,又恐她伤心,何必引她伤怀牵挂?永远藏在心里就是了,她的路已经很苦,少一分伤心是一分伤心。    时辰仍未到来。一望无垠的青石大道外,一个小小人影踏上石阶。    油纸伞,细罗裙,个子娇小而姿态昂然,越行越近。面孔微黑,长满雀斑,瞧着十分陌生,而那明朗的笑脸,却是那样熟悉。    辛不离怔怔凝神细看,只见晨光中,雨雾里,那人影翩然跃动,直如漂行而来,如幻影,如梦境,越到近前,看着越是眼熟。一时间泪花狂涌,模糊了辛不离的双眼,一动也不能动地望着那人一步一跳地近前,最后终于活生生地站到他面前咫尺,露出一个慧黠的笑容。    “太不够意思!”莲生将油纸伞举在辛不离头顶,顺势扬起一只小拳头,对准他的胸口,用力捣了一拳,唇角仍然带笑,微微有些颤抖:“这么大的事,不带我来!”    “带你来做什么?你又不是疾医。”辛不离努力翘起嘴角:“你打扮成这个怪样子做什么?我差点不认得。”    “还不是你教我的啊?弄丑一点免得惹麻烦。”    “倒也是,皇城附近,是非之地。快回家等我,我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不离哥哥,你说谎的本事实在太差。孙老先生十天还没回得了家,你一会儿就回去了?”    “嗯,也许要过些日子。你快走,快走,宫里的人要来了。”    “堂堂辛大医师入宫诊治,怎可以孤身一人?自然要带个药童啊。”莲生拍拍腰间,辛不离这才看到她还背了个小小药箱,全然一幅药童打扮。一时间脑海中嗡嗡乱响,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你这是做什么,不是来送我吗?你要和我一起去?”    “当然啊,我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去?”    “莲生!你,你不能这样……”    “哎,别说了。”莲生潇洒地摆了摆手:“见死不救,于德有亏,弃你不顾,于心有负。你对师父有这等心意,我对我阿兄,自然也是一般啊。”    “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是去过你家啦。听闻你来了,赶紧跑过来,幸好还来得及。喏,那边有人来了。”    辛不离回头一望,只见一队人马已经自城门内远远行来,领队者年纪已经不小却面白无须,正是个黄门太监。急忙转头,正要开言劝走莲生,只觉手上一紧,是身边的莲生伸出右手,将他左手紧紧握住。    那双黑眸仰视着他,坦然而坚定,温柔而不容置疑。满腔劝阻的言语都被这眸光堵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口,唯有视线牢牢交缠,再也挪移不开。    有此一瞬,一生都值得。    有此一人,生生死死,一切都值得。    牙关一咬,也就拉住她的手,共同擎着那一把油纸伞,昂首面向来人。    “疾医辛不离,药童莲生,奉诏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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