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小哥哥”还是头回听到,秦岩不禁抬眼,顿在女童眉目如画的脸上。 “你要真死了,别埋在谷口。”素素把铜钱一枚枚按在桌上,“我姑姑说,谷口往北有条小河,旁边小坡种了好些黄花树,这会儿看光秃秃的,春暖花开可美的很,恶鬼再凶也不会去那里的。” 七崽听的认真,狠狠点头表示素素每句话都说的不错,七崽开春时去过帝王谷北峰,从山上向下看,那片山坡覆满盛开的黄花,真真好看的紧。 “我记下了。”秦岩含笑点头,见女童发髻松乱,擦了擦手替她扎紧缎带,“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是绥城哪家女儿?” “我叫凌素。”素素想说自己不是绥城人,七崽忽的跳下凳,指着街对面哇啦喊着。 “姑姑来接我们了。”素素拉着七崽朝铺子外跑去。 ——“凌素。”秦岩低喃,他朝外望去,街对面的青衣女子面容如寒冰一般,虽只淡淡扫过自己一眼,已经让这个冬夜又凉了些。 秦岩没来得及告诉凌素,自己是燕云营的少将,九王爷在时,燕云铁卫纵横天下可不是用来刨死人坑的,自己要真能扛过这一劫,栗蓉汤团吃到管饱绝不食言... 青衣女子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头也不回朝绥城深处走去,凌素悄悄回头,秦岩负手相望,对她颔首微笑。 秦岩缓缓坐下,眼神定在凌素留下的铜钱上,明明是自己要请他俩吃顿,这丫头还留下饭钱,秦岩自嘲着捡起铜钱,指肚才碰上,忽地被人喊住。 ——“外头挖的冒烟,你倒是躲在这儿吃来着?”一个清瘦少年几步跃进,也顾不得团子汤是谁剩下的,捧起一碗喝了个底朝天,“差点饿瘫在路上,早知道我就不回来,回来怕也是跟着大家伙儿一起死。” 清瘦少年嘿嘿一笑,“秦岩,你说我是不是一等一的义气?还不赶紧给我盛碗热团子来?” 秦岩摸了把下巴上新长出的嫩胡茬,扳开半个干饼递过去,“吴狄吴狄,猴精第一,要没活路,你还会回来?兄弟们眼巴巴等着吃汤团,你在外头还会委屈自己的嘴?省碗给旁人吧。快说说,这帝王谷到底是个什么鬼?” “还真有鬼。”吴狄接过干饼,饿成狗却没有大口咬下。 “少装神弄鬼。”秦岩捶桌,“不吃还我。” 吴狄攥紧饼生怕被他抢了去,“谷外百姓对帝王谷三缄其口,我琢磨着就往昆仑去,是你说的,昆仑多古墓,能找个厉害的摸金人助咱们也好。” 秦岩冷看一人回来的吴狄,“人呢?一个都没带回来?” “昆仑摸金人不少,但就是没人肯来帝王谷。”吴狄摸出把短刀摔在桌上,“刀都架脖子上了,你猜那些人说什么?” ——“从帝王谷得的,都得拿命去抵。” “嗨!”吴狄乍舌,“就是这句。” 秦岩想到绥城外凝看招募告示的白发老樵,他颤巍低语,说出和昆仑摸金人一样的话。 “我花了好些功夫。”吴狄扼腕,“总算从他们嘴里套出些帝王谷的路子,原本真是想不回来,可五千弟兄,想想也是舍不得,横竖一死,要我苟活,百年之后下地府你们还不得揍死我这个没义气的。” “昆仑为何多古墓,因为昆仑多山脉,昆仑山脉形似龙身,便成了人们口中的风水宝地,自古就有墓葬于昆仑,可庇护后世的说法。但百余年前,就很少有贵人惦记昆仑那宝地了...” “因为帝王谷。”秦岩自语。 吴狄点头,“民间有奇人,入了岭南这地方,从帝王谷出来惊掉了下巴,秦岩,你知道何为龙脉之说么?山的脉络是龙身,土是龙肉,石是龙骨,草木是龙发,寻龙先寻脉,循脉可辨龙,昆仑山脉已经是难得的宝地,为什么却还是比不得帝王谷?” 秦岩咽下饼,只觉得口干舌燥,瞥了眼凌素吃剩的汤碗,“昆仑少水,不过一只旱龙,旱龙非真龙,是不是?” “可以啊!”吴狄拍腿吼了声,“摸金人说,那入谷奇人出来后写了本《藏龙经》,书中说,旱龙天上至,遇水现真踪,还说真龙必多缠护,缠多运多,护密人贵...帝王谷山脉连绵不绝,草木层层叠叠,好似龙蟠虎踞,最重要的是,帝王谷水脉丰硕,有助龙势,可以说是旷古绝今的宝地。《藏龙经》传到当时南平帝耳里,即刻就派了大国师带了几十个门人去了岭南,得出的结果更是了不得...” “能化龙成仙?”秦岩啐了口。 “粗人最没意思。”吴狄理了理乌衣,好让自己和衣着褴褛的秦岩区分开来,“国师说,帝王谷龙脉盘踞,要能把皇陵迁去那里,南平国就可以立于千秋不败之地。南平帝乐岔了气,周朝才不过八百年,南平可存世代啊。当即下令迁陵帝王谷,皇陵由国师亲自监造,折腾了整整十年呐。” “等等。”秦岩打断道,“千秋万代?南平都亡了一百多年,吴狄,你这厮是来逗我的吧。” “这不没说完么?”吴狄瞪眼捶桌,“不是建皇陵就折腾了十年么,十年斗转星移,是南平帝没那个运数,还没等进谷,就遇上天下大乱,死在了皇陵建好的前头...” “那奉命监造皇陵的国师...”秦岩沉思。 吴狄扯下块干饼狠嚼几下,“皇陵建成,深谷十年,外头早已经改朝换代,国师出谷时才知道南平国已经亡了,皇帝死了,生者还得谋出路吧,不过文人多傲骨,国师一众又不愿屈尊投诚,于是啊就效仿伯夷叔齐,留在了帝王谷中。” “帝王谷风水绝佳,之后帝王为什么不夺了这地方?”秦岩咽下最后一口饼。 “谁敢?”吴狄压低声音,“摸金人说,南平之所以会亡,就是因为动了帝王谷,惊了谷中真龙,南平一族贵气不足以抵挡,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国师是高人,原本是想入谷替南平帝造出风水局,再迁入皇陵镇谷,铸就南平千秋大业,可这风水局成了,南平帝却没撑到那时候,也是倒霉。之后帝王,哪个敢拍胸脯斗老天?要硬夺帝王谷坏了谷中龙脉,都怕自己永世不得超生吧。” 吴狄又道:“既然夺不成,也是可以来和大国师求个商量,国师若高兴了,死后便可以在帝王谷得一处墓穴,葬在龙脉之上,福泽三代不止。不破局,还能得好处,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秦岩听着,想了想摇头道:“国师厉害,但是人却不是神,他早死了许多年,还是没人敢夺帝王谷么?” “那就是谷中有鬼了。”吴狄是读书人,家中贫苦才从戎混口饭吃,虽在军中历练,但舞刀弄剑也不算多,说到鬼神,那股子装出来的煞气顿时不见,眉间流露出一种惊惧,“摸金人说,帝王谷有阴兵。” “阴兵...” 吴狄瞳孔闪现摸金老人抽搐的脸,哆嗦的唇,“帝王谷值钱的古墓越来越多,昆仑摸金人心痒,十余高手带齐活计入了帝王谷,就一个人活着回去。” ——“那人说什么没有?” “阴兵出鬼域了...这是第一句。”吴狄干唇动着,“还有一句是,谷里得的,都得用命抵。那人逃出来不久也死了,自此昆仑摸金人再也不敢踏进帝王谷半步,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 “看来。”秦岩若有所思,“后世不是没人动过帝王谷的主意,只是都有进无出,便不敢再动心思,索性与谷中人达成交易,各取所需...献出挚爱珍宝,得帝王谷龙脉庇护...葬在南平国师的风水局中,哈哈,连摸金人都不敢下手,有趣,倒是有趣。” “我嘞个去!”秦岩想到什么,笑声顿住,哐当摔下个汤碗,惊得门口军士虎躯一紧,“没人敢去,凭什么轮到咱们燕云营头上?” 吴狄讪笑,“因为咱们...是燕云营啊,九王没,燕云散,咱们不做炮灰,谁做?”吴狄凑近秦岩,低声道,“我原本真不想回来,秦岩,你我情同手足,我后头要说的句句肺腑,燕云营此行没有活路,挖不出东西,没人能活,挖出东西,惊了谷中阴兵,怕是也一个都活不成...五千弟兄,你大哥也忍心?不如散了各谋活路...总比被一锅端了的好。” “当我没想过?”秦岩握拳,“大嫂和小侄子还在皇城,我们逃了,他们母子偿命?” “那就是没法子了?”吴狄摊手,“到时候我要想逃,你可得当没看见,往后到你忌日,我保准去你坟头上香。” 秦岩没有接话,沉默捡起凌素留在桌上的铜钱,吴狄指肚蘸水也捻起两枚,在掌心滴溜转起,“给我留两文,万一要真死了,还得留着过冥河给船钱呢。” 小丫头留下的铜钱...秦岩掌心按桌,耳边响起凌素稚言——“小哥哥,你要真死了,别埋在谷口。我姑姑说,谷口往北有条小河,旁边小坡种了好些黄花树,这会儿看光秃秃的,春暖花开可美的很,恶鬼再凶也不会去那里的。” 秦岩忆起凌素姑姑泛着青玉寒光的脸,虽隔着街,但秦岩还是可以感受到那女子身上的森森冰冷,就好像是,才从古墓寒潭爬出来一般... 谷口往北,有条小河...秦岩倒吸冷气,帝王谷传说惊悚,周围百姓从没人敢入谷,连昆仑摸金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怎么会知道谷中有小河,连种着黄花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那会儿听着童言无忌,这会儿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