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日,北燕大汗在陇西行猎时摔下马匹而暴毙。 伴随大汗出征的军队迅速重新集结,而虎符却改成掌控在太子乌翰的手中。乌翰当了近二十年太子,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不为皇帝所喜,但是毕竟名正而言顺,又有太子太傅、东宫禁军和他的妻族贺兰氏的部落之力,军权交接得毫无波澜。 纵有疑惑大汗这场暴卒有奇怪之处的人,也只消得一句“大行皇帝还在丧中,你这是何人心?!”便可以塞住人嘴。 乌翰在军队的保护下,按鲜卑的风俗以青牛白羊祭天,随后柴燎登基,接着就暗暗叫人看住了朝中执掌政权和兵权的大臣,以及还没有去国就藩的几个皇子。 杜文陡然从天上掉入泥淖中——疼爱他的父亲去世得毫无征兆,母亲闾妃还在平城宫里什么都不知道。他虽然骄纵,但并不愚蠢,天下形势翻覆,他心里明白得很,每日出门,伴随他的都不再是扶风王的亲侍,而是穿着虎贲中军服饰的陌生脸庞,问一问都道是“非常时期,保护殿下安泰”,再问一问姓氏或归属,十之二三倒是姓郁久的或贺兰的——亦即新君的母族和妻族。 乌翰登基的大典上,他有几个随征的兄弟都不愿跪拜,但杜文老老实实第一个撩袍下拜,行最重的稽首大礼,向哥哥称臣。 乌翰对他笑了笑,对其他兄弟则俯视良久,也没有训斥,也没有为难,也没有处分。 “父汗年逾五十而阖然仙逝,我们虽然悲哀,但也不能耽误了国政。”乌翰对朝臣和兄弟们说,“陇西是父汗大行之地,不能闹出乱子来,刺史是朕新近任命的,还有陇西大族翟姓,亦是满满的忠君之忱,他的部曲为朕守陇西之土,朕也是放心的。” 他特意看了看杜文,笑意里含刺一样:“既然翟家献女报效,朕自然也领情,等大行皇帝丧期过了,便纳娶为妃。” 这样的纳娶,既是联姻,也未必不有制衡的意思。 但杜文心里最多的是震怒和无奈:翟家献女,当然指的是翟思静;当时乌翰答应向让,现在形势翻转,当然不会再让了;父汗亦不在人世了,他一个全无权柄的皇子,哪里能与乌翰抗衡?! 而乌翰尤其戳心一样对杜文问道:“扶风王觉得呢?” “翟家女……翟家女……”杜文俯首在地,吞吐半天才有勇气把话说清楚,“臣弟原也有意于她,父汗说……” 乌翰难得有这样得志的时候,负手走到弟弟身边,弯腰在他耳边笑道:“你说的是思静吧?这个你就不要争了吧。毕竟,人是先就说好给我的,你说她好端端皇妃不做,做你的王妃?呵呵……” 他直起身子,眸子里俱是阴毒的光:你还敢跟我提父汗说!老背晦偏宠你阿娘,连带着偏宠你,简直写在脸上!我战战兢兢受了你们爷儿仨多少鸟气,今儿还敢跟我提这茬儿?! 乌翰清清喉咙道:“朕的可敦贺兰氏说有一个妹妹,贤良淑德,忠厚讷言,行事颇有风仪,等父汗丧期过了,就赐给你做王妃吧。她懂事得很,日后也好指点你在封邑如何当好一个藩王。” 他直直地盯着杜文:“扶风王,不谢恩么?” 叱罗杜文咬着牙关,俯身叩首,好半天才终于说:“臣弟谢大汗恩典!” 乌翰不能常驻陇西,所以依赖陇西翟氏在这块地盘上的影响力巩固自己得来不易的汗位。共同作恶,加上与之结亲,是最好的捆绑在一起的办法。翟家也愿意投机这么一把,纵使要献出一个女儿,想着日后发达或由此起,还有什么不情愿的? 乌翰临行数日前,传话说要再次驾临翟家门庭。这次以皇帝的身份来会亲,意味深长,翟家老幼自然都明白。 “思静,”翟李氏到女儿的闺房,见她还是锁着眉头,叹了叹气,伸手将她眉头抚平,“女儿家没有在家呆一辈子的,出嫁总归是好事。大汗年龄相貌也过得去,你上头没有婆婆要服侍,可敦贺兰氏听说也是贤惠不妒的人,皇后之下,有一个贵妃,其他嫔御都是低微。答应你嫁过去便是昭仪,生子便擢淑妃——前路鲜花堆锦一般。你阿父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也是煞费苦心了。快别总皱着眉,会长皱纹的!” 翟思静也楚叹一声,说:“阿母,我明白。既然这是我的命,我走下去便是。只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并不一定是好事。” 李氏只当她又发那些伤春悲秋的感慨,没奈何胡乱劝了两句,又期期艾艾说:“呃……大汗这次来,想要见一见你。” “见我?” 翟思静暗忖:虽然于礼不合,但倒是个好机会。毕竟现在听来的消息,都道杜文顺从,乌翰几番折辱他,他都没有反抗。乌翰试了几次,大概也对这个年幼的弟弟放下心来——却不知他动心忍性,委曲求全,将来势必反弹,成为反噬乌翰的恶狼。而她也会夹在这各怀心思的兄弟俩之间,一辈子就成为了他们权力之斗的牺牲品。 若是见到乌翰,暗示他当心幼弟,把杜文看在眼皮子底下或干脆处置掉,都可以避免未来兄弟死战的恶果。她至少不用像风箱里的老鼠一样,横竖都遭受折磨。 于是,李氏欣喜地看到她乖顺的女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听话,缓缓地点了点头,毫无反抗。 一位女郎未婚而与夫婿见面,是汉室士族不能忍受的失仪,然而翟家几位饱读诗书的郎主,彼此互相安慰:“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是两国、两族!咱们陇西翟家,既要与皇室联姻,自然是入乡随俗,难道还为这些习惯不同,坏了女儿的好姻缘不成?” 几个人转过头来对翟思静说:“思静,我们也是为你好。” (翟思静心里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翟思静一如既往垂着眼睑,冷冷地说:“侄女儿明白。” 她温婉顺从,不以反抗,翟家郎主都颇为高兴,两个伯父对着她父亲,盛赞了他教女有方,又憧憬了日后翟家有女封妃,生下皇子,或封藩,甚或立储,翟家与皇室渐渐建立千丝万缕的联系,必能在北燕这个新兴帝国盘根错节,赢来翟家新的辉煌。 “所以说,不重生男重生女!”大伯父最后结论道,欣慰地看着侄女。 匆匆准备了两天,迎接新君驾临的一应事务终于齐备了,家中男女各司其职,累得腰疼又充满期待。三夫人李氏唯一的职司就是打扮好女儿翟思静:既不能太庄严豪奢,又不能显得小家子气,真是煞费思量。 等到皇帝乌翰驾临的那个午后,李氏才终于把女儿打扮得满意了:“好得很,不信大汗不心动。” 又说:“你的耳珰似与璎珞不甚相配,你在妆奁里再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看的。我到角门打听,看大汗什么时候到。”喜滋滋走了。 她是陇西最豪强的大族中嫡室的女郎,命运虽不自由,生活却格外富足。妆奁里有不少东西,最好的茉莉粉,最好的胭脂,最好的眉黛,还有一匣子珠光宝气的首饰。 她今日要亲见太子,暗示他处置幼弟,打扮得不能太粗糙,使得“联姻”仅就成为联姻而已;但也不能过于精致,万一还像上一世那样在后宫得宠,招了多少妒忌的眼眸,只怕也是难以善终的。 她翻找合适的耳珰,却在妆奁深处翻到了一张粉花笺——阿母悄悄看过,但居然没有收走。 花笺上用粉红色印着海棠花纹,朱丝栏细细的,打得很精致。而上面一笔字,铁画银钩,张扬于撇捺,却又收敛于中宫,看得出是一个聪慧、勇猛而又细致的人才写得出的字迹。 而花笺上的诗赋,又叫她不由勾起了唇角: “陇西佳处,春日迟迟,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棠华盈树而沉彩,轩楹逡巡而声飞。 落花入领,微风动裾。知高梦之踯躅,意香魂之飞扬。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 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微锦幕之芳蔼,步踟蹰于照壁。 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 影与形难去一,居忽忽如有失。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 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 把那些经典的文赋,东抄一句,西抄一句,但是连缀在一起——不错,又是他的文章,字字句句含着倾慕,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是神妃仙子一般。 之前恨他,把花笺胡乱塞在妆奁里;也因为上一世,这曾是她少女心灵的寄托,读得已经能够成诵,不需再看。 后来最艰难的日子里,她曾经很疑惑,她为什么不能再爱那个会写美好诗赋的少年了?难道是因为他们之间阻隔了太多不能忘却的痛苦记忆,终于将隐藏在心的爱意发酵成了恨? 此刻突又觉得这花笺陌生起来——兴许是她期待着未来的走向会不一样。 她忍不住打开笺纸,含着笑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能在心里成诵,而那颗心也越来越温软,直到自己都悚然惊觉:这是被他迷住了么?是忘了上一世他给自己的折磨与痛苦了么?是忘了他的残酷与冷血,自私与强权了么? 她必须记得,她今日要向乌翰进谗,势必将杜文这星星之火,掐灭在燎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