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确适合赏月。
望月台边江风猎猎耀目的月华映照着滔滔江水细碎的流光汇入三条长河向西南而去。
卫珩赶到时,只见那观景台上乌压压地站满了人。
皇帝与北越三皇子立在前首,正神色焦急地看着轰然奔流的水面。随侍的宫人三五挤作一堆窃窃私语着,一看到卫珩便都立刻噤声默默地让出一条路来。
一见到他皇帝面色一沉憋着满腔无名火不知该从何发起似的只硬邦邦挤出一句:“你怎么才来?”
卫珩顾不上行礼,三两步行至台边:“阮秋色呢?”
这望月台依托地形高高凌架于江面。自上向下望去,只觉黑洞洞的一片。
“阮秋色刚一落水便有人去救,自然是找到了。”皇帝捺着火气道“人昏迷了,眼下正在长风殿里让御医瞧着……”
卫珩这才觉得空悬已久的心脏落回了胸腔。他深吸了口气这才拱手道:“臣先去……”
“阮画师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眼下你该担心的是昭鸾公主。”皇帝面色黑沉,觑一眼台边的北越三皇子压低声音道,“公主落水已逾半个时辰西林苑善水的侍卫全派下去了眼下还无消息。”
江面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哨不多时便看到几人泅游而来似是力气耗尽,岸上的侍卫赶忙下水接应。
“启禀皇上,属下们摸遍了五里之内的水域,实在寻不着公主的踪迹……”为首的水侍上了岸,呼哧地喘着粗气复命,“水下昏黑,涡流丛生,若再往前去寻,实非人力可及,恐怕只能等到明日天亮……”
“笑话!”皇帝拂袖道,“公主危在旦夕,怎么可能等到天亮?”
那水侍张了张嘴,没敢答话。一旁静立的北越三皇子却苦笑一声道:“他说的不是捞人,是捞尸吧。”
“属下不敢!”那水侍被他一语道破,才惊觉方才言论属实不敬,“请陛下恕罪!待属下们回复些体力,便立刻下水再去寻!”
皇帝如何不知昭鸾公主定是凶多吉少。连日的大雨让这江水汛猛无比,而昭鸾公主落水已久,五里之内都遍寻不着,若是再遇上吃人不吐骨头的涡流……
“这西林苑里会水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朕去寻人!”皇帝厉声道。
昭鸾公主代表北越出使我朝,如今落水失踪,于两国邦交是举足轻重的大事。饶是知道她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至少在搜救上须得竭尽全力。
周围随侍的宫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敢应。
“皇上,此举不妥。”最后是卫珩出声劝阻,“夜里下水救人,非常人所能胜任。只恐寻人不成,反误了更多性命。”
“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皇帝声线冷硬中夹着无奈,“难不成需要朕来提醒你公主失踪的后果?别忘了,此事与你那阮画师脱不开关系……”
卫珩眼睫低垂,敛住了眸中神色:“陛下不会不知,此事定有蹊跷。阮秋色绝非……”
话没说完,忽听见不远处传来内侍略显尖细的嗓音:“太后驾到”
卫珩抬目望去,只见那雍容华贵的妇人扶着身侧小内侍的手,缓缓向这边走来。
“怎么惊动了母后?”皇帝赶忙迎上前去,从内侍手中接过了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江边风大,母后何不在宫中歇息?”
“出了这么大的事,又牵涉到宗室女眷,哀家担心皇上为难。”太后的目光缓缓从卫珩身上掠过,声音冷冷道,“听说宁王那位未婚妻,将昭鸾公主从这望月台上推下去了?”
阮秋色还昏迷着,无法道出方才在望月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珩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真相。
“属下一路护送着阮画师,看她进了北越使团的宫苑,便一直在殿外等她出来。”来时的路上,那名奉命保护阮秋色的暗卫细细禀报了自己的见闻,“然而一个时辰过去,却有宫人来报,说昭鸾公主被阮画师推下了望月台,被江水冲得不见人影……”
那暗卫心知有异,匆匆赶到望月台,只见这里乱做一团:北越使团齐齐站在岸边,交头接耳地议论有人指挥着善水的侍卫跳下江去寻人,“扑通”的水声与嘈杂的人声不绝于耳。
这时阮秋色还好端端地立在台边,惶急地同皇帝与北越三皇子解释公主落水一事的原委。
“……怎么、怎么会是我推的呢?!”她声音带颤,连连摆手,“是公主说她心情烦乱,想来望月台散心,又不想一堆人跟着,便带我偷偷翻墙离宫……”
“……到了望月台之后,我发现太后赐的香囊遗失了,便想回头去找,才走出不远便听见嗵的一声,像是有人落水。回头一看,公主已经不见了,望月台上只剩了一只绣鞋,我便赶紧跑出去喊人来救……”
“你找的人呢?”皇帝厉声问道,“怎么目击证人将朕都带来了,你却还没找到人来救公主?”
皇帝口中的“目击证人”,正是西林苑中的掌事内官罗有德。公主落水后,是他立刻寻了水侍来救,又将此事通报给了皇帝与北越使团。
“我、我是想去找裴昱的……”阮秋色急得结巴起来,“可他不知去了哪里,我没找到……”
“荒唐!”皇帝闻言怒道,“公主落水,危在旦夕,你找裴昱作甚?”
阮秋色脸憋得通红,犹豫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声:“裴、裴昱统领禁军,负责今夜西林苑的巡防又、又擅长水性……”
这下明眼人都瞧得出,她着实不擅长撒谎了。
北越三皇子忽然出声道:“我也不愿相信阮画师会做出这种事。但依你所言,出事时长风殿内只有你与昭鸾两人,她究竟是如何落的水?难不成是自己跳江?”
“我、我不知道啊……”阮秋色满面慌张,胡乱解释道,“公主看了那出戏之后,便一直有些恍惚,再加上今夜喝了不少酒,或许、或许她一时迷乱,将自己当成了那跳江的女将军……”
“她在说谎!”那罗内官疾声上前道,“请皇上明鉴,老奴亲眼看见这位阮画师将昭鸾公主推下了望月台!”
“今夜老奴将太后送回了寝宫,偶然撞见阮画师与昭鸾公主翻墙出宫。她们没带任何侍从,老奴也不敢上前打扰,只是听见她们提到望月台,便不放心地跟着。哪成想昭鸾公主站在台边赏月时,这阮画师竟趁她不备,从背后一把将她推落江中!”
周遭人群一片哗然。
“我没有!”阮秋色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咱们无冤无仇,你污蔑我有什么好处?”
那罗内官一脸正色:“老奴知道阮画师颇受宁王爱重,只是你犯下此等罪行,老奴实在不能装作不知。京中盛传宁王有望迎娶北越公主,老奴在西林苑中都略有耳闻,想来阮画师是出于嫉妒……”
“你胡说什么!”阮秋色急道,“昭鸾她又不喜欢……罢了,我也不必同你解释,等裴昱来了,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这又与裴昱有什么关系?”皇帝被她这莫名其妙的发言搅得一头雾水,见阮秋色抿唇不答,他没好气地对身旁的侍从道,“方才就让人去找宁王,怎么还没找来?”
这一场圆满顺利的送别宴,竟然是以这样的闹剧收场,皇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对阮秋色多少有些了解,亦是不信她会将昭鸾公主推落江中,可这罗公公言之凿凿,阮秋色又像是隐瞒了什么,无法证明己身清白。
倘若卫珩在这里,许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破了这难解的局面。是以皇帝急着寻他,让他收拾这烂摊子。
谁知那罗公公一听到“宁王”二字,忽地浑身一抖:“陛下!您如何能让宁王来查此案?”
皇帝本就对罗有德的证词心存疑虑,见他似是心虚一般,便冷哼一声道:“他的人惹出了事,难道不该给朕个说法?别的不说,宁王断案之才,朕信得过。”
“陛下!”罗公公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跪地叩首道,“这阮画师是宁王爱妾,他怎会秉公处理!听闻宁王通晓百种酷刑,他又如何会放过老奴?老奴所言字字为真,陛下若是不信……”
他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退后几步,直退到了望月台边:“与其让宁王来审老奴,还不如老奴用这条性命证实自己所言不虚!”
说着,他纵身一跃
说时迟那时快,离罗内官最近的阮秋色猛地扑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袖。
她这举动完全是出于直觉这老人莫名其妙地污蔑于她,背后必有因由,因而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须得留他性命待卫珩查个清楚才是。
却不成想那罗内官身子竟比她想象中沉重,在被她抓住同时,竟又反手一扯,反将阮秋色带着双双坠入了江中!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岸上的人竟都瞠愣了片刻,才想到要去救人。江水湍急,一瞬间便将人冲出了几丈,等阮秋色被救起时,已经陷入了昏迷。
而那罗公公……
“怎么,宁王无言以对了吗?”冷冷的女声打断了卫珩的沉思,“你既精通律法,那哀家倒要问问:阮秋色谋害北越公主,究竟该当何罪?”
“如今案情未明,太后的论断恐怕言之过早。”卫珩淡声道。
“案情未明?”太后轻叱一声,“那罗内官亲眼所见,又以自己的性命做了担保,难道还算不上铁证如山?”
“太后口中的铁证如山……”卫珩双眼微微眯起,审视地看向太后,“在我看来,倒更像是死无对证。”
那罗有德似是早就筹划好了自己的死亡,落水后毫无挣扎不说,袖中还装了不少石块,侍卫将他捞起时早已气绝。
“你这是何意!”太后扬眉怒道,“就为了保你那未婚妻,便想颠倒黑白?你”
“母后。”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皇帝忽然出声打断道,“今日之事着实蹊跷,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早些找到公主。至于公主落水的真相,等阮秋色醒来再问也不迟。”
太后还想说什么,却见皇帝面色已是不豫,于是只得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他一眼道:“……也罢。哀家暂且回宫为昭鸾公主诵经祈福,至于那阮秋色……”
“不劳太后费心,”卫珩垂眸,拱手道,“等她醒了,自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翌日清晨。
时青端着药碗,跟在吴酩身后进了长风殿。见卫珩合衣靠在阮秋色榻边,双目阖着,似是疲累至极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