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舒刚进了府门就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周叔将手里的貂裘披在他身上跟在他身后絮絮地念叨:“这倒春寒厉害着呢公子哪来的兴致跑那么大老远去泡汤?染上风寒可不容易好……”
贺兰舒将那貂裘紧了紧朝周叔眨了眨眼,笑道:“诗经里说愿言则嚏准是有人挂念我。”
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周叔不满地瞪他一眼:“八成在背后说你坏话。”
贺兰舒不在意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刚说过贺兰舒坏话的阮秋色,此刻便有些内疚。她在心里跟他说了几声抱歉抬头一看卫珩的面色并没有好上半分。
“阮画师这辈子可千万别做亏心事”卫珩冷冷地撂了筷子才不紧不慢道,“你没有说谎的慧根。”
阮秋色方才话没说完,眼珠子就开始闪躲还偷偷咽了两口唾沫。他要是连这都看不出还做什么大理寺卿去街口摆摊拉二胡算了。
这下就连时青也觉得尴尬无比急匆匆地扒了几口饭就站起来躬身问道:“王爷,是否要传那崔湛来大理寺?”
卫珩摇了摇头:“去翰林院。”
翰林院坐落在宫城脚下不仅翰林学士们在其中拟诏修书曲艺书画界的翘楚也都待命于此随时听候君王的传唤。
阮秋色跟着卫珩穿过了高大巍峨的院门,便止不住地兴奋起来。她左顾右盼地像只刚出窝的小鸡仔,急切地在这陌生的地界找着什么。
“画院在西边,前面右拐到底。”卫珩淡淡地说了声,脚步没停,径直往崔湛办公的编修房走去。
阮秋色被点破了心思,也不再掩饰自己假公济私,缠着卫珩一起来这里的目的。画院是世间所有画师尽皆向往的所在,不仅藏有许多名家之作,画师里的佼佼者也都汇聚于此。
听说在她出生以前,阮清池身为画院院首,在这里留下了不少手迹。她一直想来看看,只是以平民加上女流的身份,是进不了翰林院的大门的。
她朝着卫珩爽朗一笑,轻快地说道:“那王爷便去办事,走的时候来画院叫我一声?”
听到卫珩轻哼了声,全当他是答应了,阮秋色转过身,高高兴兴地往西边去了。
卫珩看她步履轻快,几乎有些蹦蹦跳跳,嘴角微微扬了几分。
编修室里只有崔湛一人。他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是铁面阎王,他面上波澜不惊,神色没有半分惊讶。
“微臣见过王爷。”崔湛躬身行礼。
卫珩打量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知道本王为什么来。”
“是。”崔湛垂首道,“不如说,我一直在等王爷来。”
卫珩也不与他绕圈子,坐下来开门见山道:“在齐晟,叶之诚,赵伦,卫朗四人欺凌高礼一事中,你扮演什么角色?”
他所列举的四个人名,就是除裴昱以外中毒的人。
崔湛愣了许久,才苦笑一声道:“半是观众,半是帮凶。”
卫珩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崔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幽幽道:“王爷,你相信人性本恶吗?”
卫珩没有回答。
“在进入太学,遇到他们之前,我是不信的。”崔湛的目光似乎望向了遥远的地方,“我不信这些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竟然有那么多折磨人的手段。他们乐此不疲地作弄他人,只因为那人出身民间,又有些许聪明,些许傲骨。”
高礼与他同样出身微贱,甫一入学,多少和身边的贵族子弟有些格格不入。寂寞的太学院里,两人很快便熟悉起来,成为了朋友。
太学院里课业辛苦,他们本分念书,相互勉励,从来不敢惹是生非,只希望早日学成,参加科举,就可以光耀门楣。
直到有一日,博士在课上出了道题目,点名一人回答。那人答不出,班上的同窗面面相觑,却没人敢说出答案。高礼是博士最欣赏的学生,博士点了他的名,他便答了,谁知道那就是噩梦的开始。
“一开始他们只是私下里辱骂,推搡。后来就愈演愈烈,在高礼的衣橱倾倒秽物,床褥里倒冷水,甚至在他书桌下面放蛇。再后来这样的欺辱已经满足不了他们,高礼的脸上身上便时常带伤,往往是旧伤结了疤,又添上新的。”
卫珩看着面前的地面,声音有些滞涩:“就无一人制止?”
崔湛“呵”地笑了一声:“谁敢?那几个人都出自京中最有权势的家族。何况太学有律,在书院滋事者一律逐出。高礼虽为受害者,可无一人敢为他作证,若闹到祭酒那里,高礼也会被逐出书院。”
他顿了顿才说:“我也是不敢的。”
他读书有一半是为了功名,但高礼却是真心热爱,否则也不会在所有人都闭口不言时给出答案。高礼不愿失去在太学院读书的机会,家里也对他寄予厚望,不能辜负。所以一日一日的忍着,捱着,原想捱过两年,便可参加下届科考,也就熬到头了。
可人的恶念滋长的速度,超过了他的想象。只是折磨高礼很快就不能满足那些人了,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欺凌中感到了无聊,便想将这欺凌升级。他们……想要高礼的命。
说到这里,崔湛的情绪明显激动了些:“那年十月三十,他们硬将高礼推进了东湖,本想活活淹死他。那日我躲在湖边,等他们走后立刻将高礼救了上来。”
卫珩想起阮秋色见到高礼的最后一面,他浑身湿泥,应该就是在落水之后。
崔湛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日的画面。高礼沉得不深,被他捞出来时,只昏了片刻就醒转过来。他才觉得庆幸,却发现哪里不对。
高礼的眼中,一点光亮也没有了。
他只是喃喃地,反反复复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问的是,为什么这世上有如此纯然的恶,为什么恶人活的坦坦荡荡,从无一丝不安。为什么偏偏是他遇上了这一切,他做错了什么?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崔湛的目光陷入了迷离:“他其实是自杀。高礼天生弱症,落湖之后便一病不起。高彬后来告诉我,他窗前的泥土全是药味,那些药他根本没有喝过,就这样生生将自己耗尽了。”
高礼出事时,高彬还远在边关打仗。等他回来,高礼坟前的青草也长了几寸长。他知道弟弟的身体是什么情况,虽然弱了些,却不至于在这短短的时日身故,便不依不饶地,一一去查问高礼生前的同窗,又细细调查了弟弟之死的真相。
卫珩盯着崔湛的双眼:“你就是高彬的同伙。”
“我不是,我只是将过往的事告诉了他,也知道他一定会做些什么。”崔湛平静地摇了摇头,忽然轻笑了一声,“我倒情愿我是。至少不必再受良心的折磨。”
卫珩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没有说谎。
“你只是旁观,帮凶又怎么说?”
崔湛一怔,良久,才凄凉地笑了笑:“您以为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淹死高礼?那天,高礼是被我骗过去的。”
“我方才讲给您的,他们作践高礼的事情,一多半是借了我的手。捉蛇的是我,倒秽物的也是我。我若不做,等着我的便是和高礼一样的结局。”
崔湛说到这里,双手掩住了面颊,喉间发出一丝微弱的哽咽。
“高礼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可他说他不怪我,他还……他还劝我想开一点,不必为他的事自责。”
有水滴从他指缝间落下,砸在地上,毫无声息。
他想起那日高礼靠着湖边的大树,瘫坐在地上,絮絮地同他说话。
高礼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怨恨,只有目空一切的死寂。他们进入太学院,原以为是命运的转折,殊不知落在那些王孙公子眼里,只是送上门让人践踏的蝼蚁。
既然都是蝼蚁,已经很可怜,又何必互相埋怨。
高礼那日说了许多,直到崔湛再也忍耐不住,掩面啜泣起来,才目光幽深地望着他道:“你别太有良心。良心这东西,从来只作践好人。”
那是高礼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卫珩听罢,沉思了片刻,才道:“那四人中毒之事,高彬脱不了干系,深究起来,你也有包庇共谋之罪。本王现下没空治你,你若还知道什么,说出来,可以将功折过。”
崔湛微微一愣:“您是说,中毒的只有四人?”
他面上充满了惶惑不解:“高礼那日在课堂上顶撞的并非那四人。还有一人,虽然没有亲自动手欺凌过高礼,但那四人对他马首是瞻,他才是这恶人帮的核心。”
卫珩眼里的光一闪而过:“那人是谁?”
崔湛又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似的,吐出了三个字。
“贺兰舒。”
阮秋色朝西走到底,果然见到一扇六角形的门洞,内里的照壁上书着一个大大的“画”字。她站在门口端详了一会儿,才迈步进去,连脚步都轻了许多。
她听阮清池说起过,画院里吃过午饭,画师们便会一起在明心堂里作图,是以现在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阮秋色四下里看了看,在走廊尽头发现了一间巨大的陈列室,里面呈放着一排一排的画作。阮秋色大喜过望,赶忙进去细细观赏。
这些名家之画作按年份排列,一进门便是前朝巨匠吴道子、顾恺之等人的作品,越往里走,年代也就越近。阮秋色仿若饿了许久的人突然见到食物,欣赏画作的眼神都有些贪婪,急切地想看得更多一些,又忍不住驻足,细细品味。
沿着走道步至尽头,阮秋色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她知道这陈列室最里面是谁的画作,于是屏住了呼吸,一时竟有些踌躇。
近乡情怯这个词,她从前没什么感触。自她记事起,便跟着阮清池天南地北地游历,从没在哪里停留超过半年。家乡这个词,她原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而此时此刻,几步之外陈列着阮清池当年的画作,阮秋色却突然觉得怯了。那画上每一个笔触,都是阮清池一笔一划教过她的,她闭上眼睛也觉得清晰可见。
她记得阮清池带着她满世界地去寻好矿石,又手把手地教她打磨她记得儿时顽劣静不下心,阮清池故意板起脸来训她,却严肃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还记得自己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幅大作,阮清池语气夸张地把她捧到了天上,那副小画也被他小心地保管着,一直贴身携带。
原来她的家乡,都藏在画里。
近乡情怯,怯的是物是人非,是时隔多年后重返,那手把手教过她,全心全意宠过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阮清池的手迹就挂在几步之遥的地方,而她舍不得去看。
阮秋色几乎是逃着出了陈列室。
站在院中,她情绪稍缓,就听见不远处的建筑里传来了人声。
原来是明心堂里,画师们大多完成了今日的画作,正在彼此欣赏作评。
阮秋色兴致起来了些,便走到近前去看,却见到画师们纷纷围着大堂中央的一张桌子,交口称赞。
“孟侍诏所作的这幅英女像,真是英姿飒爽,气韵十足。”
“可不是嘛,今日的命题是绘女子,我们都只会画些仕女,哪里有孟侍诏这般胸襟情怀,竟画了巾帼女英雄呢。”
阮秋色听出来他们在夸的这幅画,画的是前朝传说中替父从军的巾帼英雄,英女,便很有些兴趣地凑了上去。只见被人群围起来的那位孟侍诏摆手笑道:“雕虫小技罢了。左右人物画也上不得台面,不过是画着玩。”
人群里便传来了附和的声音:“是啊,胡院首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自元宵节去了趟莳花阁,回来便强要我们画人像。”
如今的画院有两位侍诏,一位是胡廷玉,便是曾被卫珩逼着研磨了一日夜颜料的倒霉蛋。他出身寒门,却很有些天分,阮清池辞官时特向先皇举荐了他继任院首。
另一位就是面前这位众星拱月的孟广泽,他出身绘画世家,听说近来颇得圣心,大有取代胡廷玉之势。
阮秋色探头看了看被众人围住的画像,就听见那孟侍诏轻飘飘地说了句:“听说那日莳花阁展示了一幅美人图,是阮清池唯一的女儿画的。胡院首兴许是觉得咱们的功底比人家落了下乘,才敦促我们多努力些。”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人群里果然就炸开了锅。
“跟那阮秋色比岂不是跌了份,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欺负女人。”
“可不是,她的画也只配挂在莳花阁,还能入了圣上的眼不成?”
“她也就是靠着她爹的名气混口饭吃,要是阮公知道她成日里就会画美人,还不得从地底下气活过来?”
能进入画院的画师,原本也都有些文人骨气。但胡廷玉不理俗事,反而是孟广泽把持画院多年,那些看不惯他作风的画师便纷纷自请离去,留下来的多是上行下效,说话也多了几分尖酸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