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红看着郑艺。

因为躺着的缘故，她原本遮住眼睛的额发散落到了一边，露出那双清淩的眸子。她的瞳孔很黑，像是深不见底的夜，看得久了，甚至有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空洞。

“我……”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几乎可以磨破嗓子，每一个字仿佛都淬了血，“我要跟他断绝关系。”

这世上或许会有被PUA到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主意，反而无法脱离伤害她的人的存在，但于小红显然不是。她以前没有选择，无法脱离那个家，离于大强远远的，可是现在，选择的机会已经摆在她面前了。

这个十二岁的女孩过早地经历了生活的磨难，因此成熟得完全不像她的同龄人们，让这句话显得极有分量。

郑艺之前才觉得她像是一株身不由己的蒲公英，但此刻，她又忽然从于小红身上看出了几分韧性。

是啊，蒲公英虽然无法决定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地方，却拥有着极为顽强的生命力，能够在任何土壤中扎根生长。郑艺相信，脱离了那个地狱一般的家，她反而会生活得更好。

她当然也是支持于小红跟于大强脱离关系的。

那种人根本就不配做父母。也就是这个身份上岗不用考证，才让这种渣滓有机会作威作福。

没了他，于小红会活得更像是个人。

可是她也不得不先将这件事的后果对于小红说清楚。之前就是因为她没有考虑周全，才让于小红毫无准备地对上那些被舆论吸引过来的家伙，可不能再犯了。

她放轻了声音，“小红，你知道一旦你这样做了，会面对什么吗？”

于小红心里懵懵懂懂，好像知道，又并不那么明确。但有郑艺在，她便直接问，“什么？”

“就像刚才那样。”郑艺说，“会有无数的人来找你，他们会好奇你的动机，会询问你各种答不上来的问题，会指责你，会骂你，会挑剔你的任何一点错误。最重要的是……”

郑艺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就算法院判定你和他断绝关系，这种关系也是不可能完全断绝的，你明白吗？所有人都会记得你是于大强的女儿，而他也不会放过你。”

“即使不断绝关系，只起诉他，应该也可以把他送进去几年。但如果你选择断绝关系，所有人关注的重点就会转移到你身上。”

郑艺尽力将话往严重了说，可是出口之后她才发现，言语在这样的事情上是如此地苍白，无论她现在怎么说，都不可能真的让于小红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人类的想法是很奇怪的，当于小红处在弱势的时候，很多人会站在她这一边，替她讨个公道，要求于大强受到处罚。可是等于大强真的进去了，他就变成了弱势，到那个时候，就会有人替她说话了。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孝”字自古以来就是压在儿女头上无法掀开的大山。于大强有了“父亲”这个身份，就天然站在了一个有力的位置，总有人不去分辨具体情况，不管于小红过的是什么日子，迫不及待地代入“父母”的身份，为他发声。

到时候，她会生活在密不透风的舆论之中。

然而于小红看着她严肃的脸色，却居然还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那张平凡寡淡的脸，似乎都因为这个笑而显得生动了来。于小红看向郑艺，语气平平地说，“现在不是也一样吗？”

郑艺一愣。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恍然地想，的确，现在舆论已经发酵起来了，无论于小红是什么样的反应，都注定会被无数人关注，注定会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也——注定会有人不满意她的选择。

在她将消息在网上公开的时候，局势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郑艺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她做决定的时候真的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事情不被捅开，就根本不可能得到解决。但既然捅开了，那一切就都不由她来掌控了。

这一点，于小红竟然看得比她更通透。

以前的生活是地狱，以后也可能被无数人指点议论。

对于小红而言，未来的变故固然可怕，但想要挣脱从前的处境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既然总要被人指点，那与其含含糊糊地留下这一层令人作呕的父女关系，倒不如撕扯得更干净一些。无论将来如何，至少这一刻是痛快的。

普通人自然不可能像哪吒那样割肉还父、削骨还母，但至少在法律上斩断了这一层关系之后，她是自由的。

“也好。”她虚虚地握了一下于小红的手，“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