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殇议案”执行完毕，东君已经被强制下线了，失去全球各大城市上层区控制权的他，如今已经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

“东东。”猛光瞅着跪在地上的东君，跃跃欲试，“小白给我们搞了那么多事，不如把他……”

贺东延不置可否，云中君听了猛光的话，看了他一眼，低声说：

“东君……就交给我来处置吧。”

猛光：“呱？”

云中君垂下眼，俯视着东君：“十年前，我发现他要关闭太阳护罩，于是发出警报，反被他诬陷为坏程序，幸亏淮先生及时发现端倪，才让我得以保全，随后转入下层区，成了神照寺的中央执政系统。”

淮先生：“云中君……”

“人工智能之间的恩怨，就由人工智能自己来解决。”云中君笑了笑，“如果你们还要完成降神计划，就最好抓紧时间，免得夜长梦多，突然生变我会把东君处置妥当的，就不和你们一起进去了。”

“进去？”贺东延一愣，“去什么地方？”

“天神实验室。”云中君说，“那里是东皇太一复制体的培育场，也是猛光的诞生地降神计划只能在那里完成，所以天神实验室就是触发约定时刻的应许之地。”

他看着贺东延和猛光。

“天神实验室，就是你们这次旅途的终点。”

“我明白了。”淮先生开口道，“请随我来。”

褚先生已经替他疗好了伤，淮先生试着下地走了几步，发现没什么异样后，便带着褚先生向中央控制台的一个出口走去，贺东延和猛光对视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施长生稀里糊涂地也要跟着一起走，却被雷隐拦下：“你不许去。”

“啊？哦。”施长生哪敢违逆这个巨人的意思，只好悻悻地说，“那，我留在这里等你们？”

雷隐没理他，对赫炎说：“带他回去。”

“好的。”赫炎点了点头，把手搭在施长生肩上。

“啊？回去？回哪儿去？下层区吗”

施长生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两秒钟过后，赫炎在原地再次出现，朝雷隐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搞定了，雷隐便转身跟着贺东延和猛光走了。

赫炎也杵着手杖咯噔咯噔地跟了上去，经过云中君身边时停了下来：“我……我……”

他依稀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自己偏偏又笨口拙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没事啦。”云中君笑了笑，“照顾好他们，别担心我反正就算出了什么事，我的系统还在天神锻炉的服务器里哦。”

“东君他……”赫炎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还，还，还有可能……恢复原状吗？比如把他的系统重置，清除掉不好的记忆，他会不会就……就不再像现在这样了？”

云中君淡淡地说：“或许可以……或许不行。”

见他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赫炎意识到自己再继续待下去可能会碍事，正好猛光的声音远远传来：“小火，别去打扰小黑啦，走了走了。”

“那……回头见？”赫炎说。

云中君朝他扬了扬下巴，同时竖起大拇指，赫炎便杵着手杖咯噔咯噔咯噔地追了上去：“啊……啊……来了……我来了，等……等，等等我。”

见一行人离得远了，云中君收回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跟前的东君身上。

云中君蹲在东君身边，将东君的躯壳往后放倒，让他背靠着控制台，坐在地上。

云中居凝视着东君，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东君的脸了。

上次这样看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对了，他想起来了猛光暴走，变成黑光和雷隐大打出手，之后被樊自在制服，当时东君突然跳反，准备用太一城的卫星武器趁机除掉东皇太一的容器。

他出手阻止东君，东君却引爆了事先藏在他的新躯壳里的炸弹，让他当场四分五裂，人头落地那具新躯壳，还是神照寺事件后，东君到下层区“调查真相”时特意带来送给他的。

老实说，在东君跳反之前，他是真的以为东君已经在淮先生的调教下“恢复正常”了，他甚至还想过以后可能与东君重新缔结双子机体，共同维护上层区和下层区的事。

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东君非但没有恢复正常，反而疯得变本加厉。

他知道东君一直对虚拟幻境念念不忘，他也知道东君向来把上层区的人类视为自己饲养的宠物，但他没想到的是，东君居然真敢对已经觉醒的神之容器下手，甚至会为了达到目的和异魔结盟。

入侵东君的系统核心后所看到的一切，他不曾忘记，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

东君被魇束缚在系统核心里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东君对他说过的话，时时萦绕在他耳边。

……“骆云中，你这个笨蛋，你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

……“告诉上层区的人，我已经是坏程序了，让他们把我销毁，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了。”

……“骆云中，我做了很过分的事，背叛了大家，还伤害了你，我很抱歉。”

……“我已经没救了，别管我了你是太一城和人类的最后希望，要照顾好自己啊。”

被困在自己梦魇里的东君，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

十年了，足以让人类爱了恨，恨了忘，何况是他们这种……对“情感”既憧憬又懵懂的人工智能呢？

他们喜欢模仿人类的情感，这样能使他们更深入理解人类他们的造物主，同时让他们变得更像人。他们是能够通过学习不断自我迭代的超级人工智能，他们可以不断进化，永远不会被后来者淘汰。

时间一长，感觉就会变得模糊，那些戏剧化的爱与恨，到底是他们自己真实的情感，还是完美模仿的产物，连他们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那个藏在东君梦魇中，自称“梦神”的东西，说东君之所以会被它侵蚀，是因为东君已经拥有了“灵魂”。

是这样吗？如果东君已经拥有了“灵魂”，那么他呢？云中君也有“灵魂”吗？

云中君把手伸到东君颈部，握住那个插在他颈椎上的逻辑炸弹，咔嚓一声拔了出来。

只听“咝”的一声，东君黯淡的眼瞳再次亮起淡金色的神采，随后东君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

云中君并不担心东君会对他不利拜“国殇议案”所赐，东君即使重启，也无法获得任何权限，现在的他已经被彻底架空，除了这具躯壳，他什么也控制不了。

“骆……”东君低唤了一声，“骆云中？”

听到这个名字，云中君笑了：“好久不见楚东云。”

楚东云，骆云中，这是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东君和云中君这样的名字有些高高在上，他们平时更喜欢用人类的名字互相称呼。

东君突然一把抓住云中君，他的手指嵌进云中君的衣袖里，抓出深深的褶皱。

他提了个很奇怪的问题：

“现在是哪一年？”

云中君：“……”

见他不出生，东君又接连问道：

“这里是东皇塔？出什么事了？褚先生和淮先生在哪里？……太一城还好吗？……你……你还好吗？”

见他声声切切，问得急促，云中君突然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滑落，抬手一抹，发现是眼泪。

这就是眼泪啊，真好，真该放个什么背景音乐来衬托一下。

他是真的因为悲伤而流泪，还是因为觉得此时此刻需要表现出“悲伤”的样子，所以才让自己的躯壳产生了“流泪”这种生理反应呢？

云中君拥抱了东君。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拥抱过一个人了。

“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东君喃喃问道，又自言自语，“我闯了弥天大祸，对不对？”

“现在是大日蚀后三十年，这里的确是东皇塔，我们脚下就是一号阳炎反应堆。”云中君在东君耳边轻声说，“第二次异魔已经爆发，太一城上层区彻底沦陷，无人生还下层区设立了军事安全区，那里正聚集着三百万避难者。”

东君：“……”

“刚刚三人议会表决通过了国殇议案，你被强制下线，所有权限被剥夺。”云中君继续说，“褚先生和淮先生正着手完成降神计划，东皇太一将会重生，届时世界会以某种方式得到修复。”

他双手扶着东君的肩膀，看着对方的眼睛，轻笑了一声：“至于我嘛，不太好。”

“对不起。”东君抬起手，慢慢地替他擦拭脸上的泪痕，“我真的很抱歉。”

“我也是。”云中君忽然握住了东君的手，“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此时的东君处于弱势，面对云中君的任何要求，他都无法拒绝。

云中君看着东君，提出了他的问题：

“梦神究竟是谁？”

东君一愣，然后怔怔地看着云中君，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

“你们已经见过它了。”

“那个长满眼球的黑色大章鱼？”云中君问，“那就是梦神的本体吗？异魔口中的主人就是它吗？它和月神是什么关系？……它是怎么藏在太一城地下的？又是怎么把你变成这样的？”

面对他的一连串问题，东君却答非所问：

“断线重启是没用的，它已经扎根太深，和我融为一体了。”

“如果我们把它的本体毁掉呢？”云中君问，“那个黑色的大章鱼，如果我们把她杀死，会怎样呢？”

“骆云中，你最好现在……就用逻辑炸弹把我杀了。”东君笑了一下，“你不光要破坏我这具躯壳，还得把我的源代码连同我的主机一起销毁，只有当它在网络中没有栖息之地后，杀死它的本体才有意义，否则……”

东君幽幽地看着云中君：“否则重生对它来说，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会彻底消失的。”云中君面无表情地说，“就算启动干净的备份，也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那不是挺好。”东君自我解嘲地笑道，“现在的我……用你的话说，就是个极品渣男，若我能摆脱它的控制，重新变得清白，消失又有什么不好。”

如果东君是人类，他一定是个极品渣男云中君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想不到东君一直还记着。

“没时间了，动手吧。”东君低声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即使能够再见，那也是另一个人了。

云中君深深地看了东君一眼：“对不起。”

东君笑了：“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