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他走上廊庑, 檐下悬挂的灯笼照亮他的身影,从那金丝篾帘后一重又一重地移动开去,逐渐消失在木廊尽头。
勉力支撑了半晌的肩背,到这时才敢松懈下来, 看看左右, 都是自己带来的人, 便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云畔揉着肩头坐回床上,笑着对姚嬷嬷和檎丹她们说:“成一回亲,比连夜从幽州赶到上京还要累。”
这是最直观的比喻,还记得那天蓬头垢面地从检校库出来, 大雨滂沱,身上的衣裳潮湿, 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押队把她们带到魏国公面前时, 她尽力想表现得从容一些, 可在他看来还是狼狈得很吧!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没面子, 本来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交集了,没想到最后竟会变成这样。虽然是受了摆布, 阴差阳错走到这一步,但婚是真的成了, 礼也真的过了, 已经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往后就要和那人携手余生了。
姚嬷嬷明白她的心思, 和声宽慰:“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一辈子就数大婚最繁琐, 也数大婚最要紧。明日起就好了, 夫人见过了祖母和婆母后,余下至多一些亲朋走动拜会,不会生出旁的烦恼来。”
云畔点了点头,“明日要见长辈,我心里没底,还请嬷嬷从旁指引我。”
姚嬷嬷笑道:“夫人行事一向端稳,奴婢随侍不过给夫人壮壮胆而已,哪里用得着奴婢指引。这公府上长辈都是极好的,夫人只管放宽心,只要尽心侍奉,没有哪位长辈忍心苛责夫人。”
这些都是场面上话,毕竟在人家府上,字字句句都要小心。次日拜见长辈的礼节,姚嬷嬷当然会教授,新妇到人家宅邸,每行一步都马虎不得,不说旁人,单是那位胡太夫人就头等不好糊弄,这也是明夫人要派她来做陪房的缘因。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姚嬷嬷道:“夫人今日累了一整天,先歇息一会儿吧,回头公爷回来还要行大礼。”
云畔讶然,“刚才的大礼不是都行完了吗,怎么还有?”可是话一出口,就从仆妇们的笑容里明白过来,所谓的大礼,自然是夫妇之间的大礼。
她有些惴惴起来,婚事定下之后,姨母和教习嬷嬷倒是来传授过那些夫妻之道,她当时听得糊里糊涂,但大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本以为那件事遥远得很,如今果真到了眼前,要和一个只见过两三回面的人同床共枕,想起这个就浑身起栗,心里也一阵阵地发慌。
她的神色慢慢黯淡下来,姚嬷嬷和檎丹她们瞧着,不免有些担心,姚嬷嬷说:“公爷是位温和洁净的君子,和外头那些鲁男子不一样,夫人别怕。”
云畔觉得难堪,也不愿意把这种事拿到台面上来说,便摇了摇头道:“不要紧,我只是到了个新地方,有些不习惯,过会儿就好了。”见她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盯着自己,反倒发了笑,“我好得很,你们都瞧着我做什么?忙了老半天,你们还没吃过东西呢,上外头进些吃的吧,别饿着了。”
外面门廊上是筹备了糕点,供这些陪嫁的仆妇女使进食的,可公府上出来的人都懂分寸,饿上一夜死不了,要是撇下新妇只管自己胡吃海塞去了,反倒折辱了舒国公府的名声,连累夫人背后叫人说嘴,因此并没有一个人离开内寝。
下人谨慎,云畔更要自矜自重,将双手压在膝头上,直着身腰坐着,就算脖子僵了,至多转过头打量一下室内的布局,已经是最随性的一个动作了。
不过要说这屋子,其雅致很合乎她的想象。富贵之气自然是有的,到底公侯人家,每一样物件都是上上等,看上去精美异常。
但显赫已极,却并不显得俗丽,比如书案上的美人觚里,插着的不是时鲜花卉,是两支风干的荷花莲蓬,这样精致与简单的碰撞,撞出了一种返璞归真的禅意味道。
夜渐渐深了,侧耳听,能听见前院热闹的喧哗。云畔静静坐在那里,坐久了果真有些犯困。
平常在家时,至多亥时前后就睡了,今晚却拖到将近子时。她心下哀叹,暗想往后再也不能自顾自了,嫁作人妇总要尽到自己的本分,也不知男人寻常是怎么应酬法,是只这一晚这样呢,还是隔三差五会晚归。
眼皮有千斤重,好像抬不起来了……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忽然听见檎丹轻声唤她。她一惊,忙睁开眼,发现魏国公居然已经到了床榻前,眼里含着一点笑意,说:“今晚让小娘子受累了。”
他又叫她小娘子,想是脱口而出没来得及改口,说完自己才意识到,那眉眼间微醺的酒意里便带上了一丝赧然,“对不住,我喝得有点多了。”
云畔先前因自己打瞌睡的样子被他瞧见,正有些不好意思,听他这样说,便站起身道:“我让人替公爷准备醒酒汤吧!”
他说不必,“还不至于醉呢,歇一会儿就好了。”
歇?要歇在哪里?总不好歇在躺椅里,寝室内伺候的人也不会答应。
于是到了解缨的时候,十全的仆妇上来替他脱下罩衣,至于新妇腰上的缨带,自然要新郎官亲手来解。
他似乎有些无从下手,伸出的每一寸指节都带着彷徨,最后小心翼翼捏住了一角,慢慢将缨带从她腰上抽下来。余下就没仆妇女使们什么事了,众人行礼,恭祝郎主与夫人百年好合,临走把屋里的灯烛都撤了下去,这喜房里一瞬便朦朦地,只有檐下悬挂的红色灯笼,隐约照亮了半间寝室。
云畔的心急跳起来,到这时候才觉得有些怕。她从来没有和男人独处过,尤其是这样密闭的环境下,浸泡在黑暗里。
黑暗滋生恐惧,她无措地抓紧了裙裾,眼睛不够用的时候,耳朵就变得异常灵敏,她听得见他的每一次呼吸,稍稍的一点动作,就把她吓得动弹不得。
可他也只是坐在她身旁,他身上的气味清冽,没有半分酒气,轻声问:“你害怕吗?”
云畔没有回答,事实上这个问题也很难有合适的答案,说害怕,新婚夜乱了方寸,未免让人笑话小家子气;说不怕,姑娘家和大男人同处一室竟然如此坦然,又是什么道理?
所以只有缄口不言,这样最为稳妥。
然而身旁的人却轻笑了一声,有限的空间内,嗓音低沉,像在人心上抓挠了一把。
“我倒有些紧张,还望你见谅。”
早就听说魏国公身边没有可心的人,正因为这样情况,太后无从下手,只好在他的新婚夫人身上打主意。
如今年月,男子长到了十五六岁,即便身边的朋友不带着做一些风雅之事,男性的长辈也不避讳带他们出入风月场所。那些临街而设的勾栏,整日都有打扮入时的角妓粉头凭栏摇袖,二十四岁还守身如玉的男子,不管在上京还是幽州,似乎都是异类。
云畔纳罕地扭头看他,光线朦胧下,他端端地坐着,没有半点逾矩的意思。
总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吧,她明白过来,“公爷身子要紧。”
他听了不过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半晌才道:“小娘子嫁了我,我以真心待你,今后同荣同辱,也请小娘子以真心待我。”
这场婚事,不是两情相悦的产物,各自都有各自的打算,所以难免有隔阂。其实说透了,未必是坏事,云畔道,“请公爷放心,其中利害我都明白。”
祸福难料的时候,聪明是顶要紧的,世上没有一个妻子愿意看着丈夫垮台,不到山穷水尽,夫贵妻荣还是红尘中的旧俗。
他微微别开脸,朝外望了一眼,“时候不早了,安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