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医生,我认为是他对我图谋不轨——”穆致煊眯起眼睛。“我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闹得我的名声在上海滩极差!” “……至少我认为他有‘跟踪癖’。” 他撇嘴抱怨,满面怒气,还十分嫌弃地瞥了一眼陆森,然后扭头向廖砚秋询问道:“廖医生,你顺便能帮陆探长看看病吗,诊疗费用我不介意出。” 陆森脸黑如墨,肃沉下来还挺吓人。 可屋内的都不是一般人,他真正吓到的只有他身后的跟班探员。 只是身为一位医生的廖砚秋,不欲搅合进这对“好友”之间的情感风波里,她淡定地应对穆先生这个精神病患,很理智地、很合理地说出拒绝理由: “对不起了穆先生。在圣玛利亚精神科,不论谁来看诊,都得提前预约。” 说罢,她还挑眉问:“Miss.刘,我今天的约诊都满了是么?” 刘护士年纪不大,但却是个机灵的,她反应过来,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当然,她很清楚廖医生的病人加上今天这个,总共就两个。 在精神病院工作,确实是会遇到一些意外状况的。 例如,也不是没有患者在医院突发病症,或在诊室里、或在走廊里裸奔的…… 提到裸奔,刘护士忍不住看了一眼廖医生的第二个患者——这个穆致煊上海谁不认识啊。因为其精神病行为,富裕的家世,和聪俊的外表,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新闻。 就连史密斯医生的一世英名,昨日都被他败坏掉了。 刘护士很替廖医生的职业生涯担忧,她的忧心忡忡廖砚秋和穆致煊都体味不到,此时来访的陆森很是不耐烦。 “廖医生还有约诊?”他看了一眼刘护士和廖砚秋,慢条斯理地对刘护士道:“那就请他们改日来,今天廖医生有事请假。” 言毕,陆森侧过头又瞅着穆致煊,冷声撵人:“巡捕房办案,无关人等出去!” 穆致煊哼了一声,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屁股就是不动弹。 他嘴里还不老实,小声唾弃了一声:“跟踪癖。霸道狂。” 陆森懒得再搭理他。他从上衣制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黑白照片,递摊到廖砚秋跟前的医生办公桌上。 “廖医生,这人你认识吧?我们在她的尸身上发现了她的就诊卡,死者不久前曾在你就诊并拿过药……” 陆森一脸冷凝带着审讯的口气问询廖砚秋。 他的态度和语气一直都很硬,很是强势。不过,能当上租界巡捕房的探长,不是有背景,就是极有本事的,都不是善茬。 廖砚秋低头看桌子上平摊着的照片,她心里微微吃惊—— 上面正是收拾干净后的死者面部头像,死者就是上星期自己唯一的那个女大学生患者。 廖砚秋神情凝重,点头承认认识她。 这时的穆致煊也不闹腾了,居然好奇地拿起照片,也看了一番。 他轻“咦”了一声。“这不是那个……” “——她就是昨日在书店对面楼跳楼的那位自杀女性。”陆森是对着廖砚秋解释,他懒得理会穆致煊,并伸手扯过了在其手上的相片。 “……真自杀呀!”穆致煊感叹可惜,大好年华啊。 “你以为人人似你一样,拿自杀闹着玩儿吗?!”陆森对其极为不满。 穆致煊看了廖砚秋一眼,忙不迭大声否认:“我那是有病,不是闹着玩儿的。” 陆森冷哼,“我不否认你有病,病得还不轻。你再捣乱,我也不介意出间牢房给你。” 穆致煊安静了。 廖砚秋倒是注意力分散一些,从这位陆探长的口中,能知道对方不认为穆致煊是真的想自杀……这人,挺奇怪的。 她瞅着穆致煊深思。 可眼下廖砚秋并没有继续研究穆致煊这个精神病患了,因为陆森强势的要求她道:“……这样,廖医生,你跟我们回巡捕房一趟。” “你——去把屋里的病案都拿回去……”陆森指挥着,又吩咐了手下做事。 甚至没放过刘护士,让其配合探员,收拾好近日的所有就诊记录和病历档案。 诊疗室里一圈麻乱,走廊里路过的其他医生和护士,亦对他们探头探脑。 廖砚秋蹙着眉,心情并不愉快。 她没想到做医生也会惹麻烦,她不怎么想去租界的巡捕房一游,目光抗拒地瞥向陆森。 “——我说,陆探长……你就是这么办案的?”穆致煊不知何时站起身,倚在门边堵着门口,恰巧挡住了旁观者的视线。 他冲着陆森发脾气。“能等我看完病再‘拘捕’嫌犯医生好不?” 陆森睇他一眼,要廖砚秋配合查案,带着她走人,也不管后面亦跟上来的穆致煊。 穆致煊一路跟上的理由很是光明正大,他认为陆森打扰中断了他治疗的过程,如果今天不看完,晚上他极有可能会“发疯”的。 那样的话,对上海的社会和租界的安全稳定,将会产生不小的困扰。 不说冷面陆森听后的感觉,只说两位探员忍不住嘻嘻哈哈的笑了。 廖砚秋也很是无语。 当然,她对陆森的印象并不是很好,可不能否认这人看似也是讲道理的。至少那夜他在阳台吸烟,看见呛着她了,很快就主动掐灭了烟头。 …… 法租界的巡捕房不小,陆森带着廖砚秋进了一间屋子,看样子应该是审讯室之一。 好在不是想象中的那种有变态刑具存在的屋子,屋内只是装饰简单和空旷些,在正中间隔着一张黑桌,两侧有椅子伫立。 跟来的穆致煊虽然能进巡捕房,但被“安置”在了陆森本人的办公室内。 从这能看出,他们两人好似确实是朋友关系。 廖砚秋没空思考她的新病患的事情,她现在确实是被认为是“谋杀嫌疑犯”了。 这么说其实也不准确,至少如果她不能自证,或者陆森那边查不清,想要“陷害”无辜的她对上请功,在租界这里也不是没听说没发生过。 巡捕房的探员可没几个手段清白的。 廖砚秋并不清楚陆森的人品,她需要一些手段,来“靠近”陆森…… 在审讯室候着的时候,有探员还送来一杯热茶给她。 廖砚秋抬头说谢谢,对其笑了笑,很快速地伸手去接茶杯—— 如果是穆致煊在此,就会发现廖医生似乎变了一个人,人显得很柔和,似上海滩真正的淑女千金一般文雅,且没有她们的盛气凌人,非常的柔和亲切。 送茶过来的年轻男探员见了,有些手忙脚乱,忙不迭的说:“不客气,廖小姐。” 他捂着手背,觉得肌肤发烫,甚至传染到脸上,微微开始胀红起来。 廖砚秋没想到只不过刚刚她“故意”手指碰了对方手背一下,这个小探员就心慌意乱起来。这位陆探长的手下倒是很有意思,底下的探员意外的纯情。 她听到了年轻小探员的心声,但遗憾的是跟案件不相关,只是在心里说她漂亮。 想到这里,廖砚秋皱眉。 这时陆森进来,身边跟着另一位探员,拿着记录本。 两人在她对面坐下。 陆森首先开口,说明了请她来的真正原因。 廖砚秋这才知道,为何对方非要坚持请她来此——因为在自杀身亡的那位白裙女性的胃囊中,他们发现了一些药片…… 陆森拿出一个丝绸布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呈放在一张白纸上。 ——正是廖砚秋给那位圣约翰大学的女学生开的药物:苯|丙|胺。 “这是你开给她的药?” “我只给她开过一个月的抗抑郁药,并且日服是最低剂量。”其实抑郁症很难治,如今有一些新药给患者试用,但效果并不十分好,但苯|丙|胺和利他林亦是西医药物中对抑郁症有一些成效的了。 让廖砚秋很遗憾的是,很多时候,作为一名医生,她除了在诊疗过程中尽力开解对方,真正能帮助病患尽快走出阴霾的药物很缺乏。 这个时代有希望,又有绝望。便是外伤感染,国人很多也没有办法弄到盘尼西林。因为产量有限。 审讯室内,陆森听完廖砚秋的回答,他面无表情。他旁边的探员正在做记录。 片刻,陆森拿起死者在圣玛利亚就诊过的病历档案,翻了翻—— 过程中,他偶尔会询问一些问题。 廖砚秋发现对方真看懂了,时不时询问她一些她写过的病案陈述文字,除了个别拉丁文疑难单词,他都能读懂。 不是说探员都没文化,但华人探员似乎很少有高学历并且懂英语的,甚至连“苯|丙|胺”、“抑郁症”的拉丁词汇,他都会说。 廖砚秋大为惊讶,似乎是看出她的疑惑,陆森瞥了她一眼,却没开口解释。 倒是他旁边的探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带点儿炫耀地说道:“廖医生,我们探长有四分之一——” “陈丰!”陆森突然打断他的话。 他脸色不好看,显然手下是犯了他的忌讳。 ……但对于廖砚秋来说,这些信息就足够了。 她觉得那探员要说的是陆森的血统问题,应该是有四分之一的外国人血统……这才租界的巡捕房里很常见。 不管是在公共租界,或是自治管理更好的法租界里,其实巡捕房里大多数探长和督查,都是外籍人员担任,华人探长有,但很稀少,并不好升职。 而且,往往正是个别华人探员,可能是为了迎合媚上,对待中国人更贪婪、狠辣。 廖砚秋住在上海租界的时日并不太长,很多事情和人物她知道的并不太清楚。她缺乏一些社交和人脉。 她的读心术并不是总管用的,例如现在她和陆森这位探长,两人面对面相对而坐,她根本接触不到对方的任何肌体皮肤,就算她舍得下脸皮勾引他……廖砚秋也会怀疑是否能成功。 这位邻居探长不仅不好惹,看着就“不近女色”。 廖砚秋有些着急了。 她有正常的工作,家里还有孩子,自然不想在巡捕房过夜。 何况,一位淑女进了巡捕房牢房里呆过,出去名声也是极不好的。虽然她本身不是什么出名人物,但总有一批记者会关注租界案件和巡捕房出入的人,以供他们写成小报,刊登消遣。 廖砚秋本以为陆森很难缠,但问完关键问题,对方凝眉思考了一些时间,然后派人通知她可以离开了。 她当下松了一口气,心里很是高兴。 这件案子本来就不关她的事情,那个圣约翰女学生“自杀”还是“他杀”,廖砚秋除了给死者本人开了一些药物,并不知道对方具体情况,诊疗过程中,女学生说的亦都是一些生活和学习上的琐事困扰,其中她只是与一位女同学关系微妙……信息线索稀少,该说的她都已经告诉了这位陆探长。 廖砚秋出了巡捕房,就碰见穆致煊不知从哪里迎了过来。 她的微笑一滞,现在她并不想“处理”这个重度精神病患,已经是下班时间了,路德维希还在家里等着她呢。 况且,穆致煊的病,太过复杂多样,需要细细琢磨和研究出治疗方案,不是一时半刻能救治好的——对于这点,廖砚秋心底里根本没抱什么期望,不过是尽力而已。 而且,她也不知道对方为何要缠着自己,非要跟来巡捕房。 穆致煊很快告诉了廖砚秋答案了。 他洋溢着热情开朗的笑容,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摇曳”起,冲她招呼着—— “Honey,小甜心!”他声音潮水海浪似的波动颤抖着,眼睛贼亮的死盯着她看。 瞬时,廖砚秋一呆。 “哈尼,你看——当当当!我刚买的,上好的法兰西玫瑰——送给你!”穆致煊负在背后的手举出来,展示给她一大捧牛皮花纸包裹着的玫瑰花。 颜色还是十分鲜嫩的少女粉! …… 巡捕房外边的街上人来人往,这里并不是荒凉的地方。车马路过轰鸣音,小贩售物叫卖声,又有来往行人和人力车路过。 这算是法租界里一条极其热闹的繁忙路段。 ——这让廖砚秋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砚秋!?你是廖砚秋吗?”来人惊讶地喊道,“你没死啊?!” 闻言,廖砚秋顾不上处理“正在表白”的精神病穆致煊。 她环胸冷笑,回击来人道:“怎么?沈斯默告诉你们我死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