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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付(上)

晚间戌时二刻,马车才驶至龙虎台。  隔千帐灯火,夜风中仍夹杂着细细的微雪。  雪妒从马车上下来,经外面雪风一吹,更觉头重鼻塞,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无。  今日天寒衣单,姑娘当真受了风寒……小蛮暗道不好。自水囊里倒了些水,醮湿了毛巾,往雪妒额上探去,才一触额,手便弹起,“姑娘怎么这么热?”  擦去她额上一层密密薄汗,小蛮恻然,“咱们随身带的风寒丸药都掉到了悬崖下去了,如今怎么办才好?”  “……不妨事。”雪妒喘气,“山里药多,歇会儿去采些就是。”  小蛮正要说话,雪妒却开口,“今日路上,……有打听到十六姨的消息?”  “还是没有——”  小蛮叹口气,“……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罢,倒了一杯热茶给雪妒,“如今十六姨音讯不明,姑娘又生了病,真是祸不单行。”  雪妒喘息片刻,安慰小蛮,“风寒不是什么大病,三五日便好了。”  小蛮看一眼姑娘浑身上下单薄的衣衫,全是泥污,姑娘从前在小鸿轩,纵有许多不如意处,可何时如眼前这般泥泞狼狈,一时心中酸楚。悲伤道,“衣裳也都不在了……”   “……明天晚上到小清溪。”雪妒见小蛮沉默不说话,安慰,“等到小清溪,……便该有集镇。”  “可是,今晚怎么办?明天怎么办?”   雪妒没有说话,喘息片刻,才又说,“……外面有火堆……”  小蛮才意识到帐里冰冷如地窖一般,根本无法御寒,忙去扶雪妒,双手触及雪妒身子的时候,才发现她身上已透心冰凉,再去触额头,竟又如火烫一般!    帐外,火堆被雪风吹得左摇右晃。  雪妒紧坐在火旁,满头青丝被雪风肆意吹乱。  烤了好半天,身上终于有了些热气,雪妒转头向小蛮,“去点一盏风灯来。”  “要风灯做什么?”  “采些草药。”  雪妒站起身来,望着西北边,负雪的山丘,在深紫的雪夜里,透着深蓝的雪光。  “雪也这么厚……姑娘还病着……”小蛮道,“……姑娘告诉我采些什么,我去便好。”  雪妒摇了摇头,小蛮也只是略懂药草而已。夜间经雪的药草岂是好辩认的?   营地上的积雪早被人马踩踏融化,雪水混着泥浆,没入踝骨。  小蛮挑一盏昏黄的风灯,扶着雪妒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  还没走两步,两人才烘干的小靴和裙角再度被濡湿,冰冷刺骨。  不远的一个土坡,二人走了很一阵子才到。  回头时,千帐灯火星布于被雪色覆盖的低野,战马嘶鸣之声时不时地传来。  小蛮捡起一根枯枝,扫去草叶上的厚厚积雪。  借风灯微弱的光亮,雪妒细细辩认,才能隐隐看清那些草叶的形状和色泽。  在山坡上辗转了许久,刨去好好几片积雪,才寻到了甘草、桂枝、荆芥三味药。  经雪的风吹在脸上,脸冻得如刀割一般。  雪妒正打算回去,却瞧见旁边一株矮松上攀着一株粗壮藤木,通身有暗黄隐隐有长须,是一株葛藤。  葛根最能退热。  “把灯拿过来。”雪妒蹲在雪地里,刨开雪,用一根短树枝掘那葛藤的根。  蹲得久了,只觉头晕目眩。只不得不靠在旁的矮松下休息,一时又咳嗽不止,脸上浮出极不正常的红晕来。  “姑娘还行么?”小蛮满手泥浆从雪地里抬头,“姑娘先休息会,我马上就好。”  话音才落,便听身后有脚步声。    “什么人?”  有人厉声呼喝,“大军驻地,鬼鬼祟祟做什么?”  雪妒和小蛮在厉喝声中回过头。  借着雪光,方能看见后面站了一群重甲佩械的巡营将士。  当先的人一手按刀,一手提着盏大风灯。  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没有说话,那身影有些熟悉。    “问你们话呢,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拿风灯的那军士看不清二人面貌,再次喝问。  “如此明目张胆地混入驻军营盘刺探军情,”后面一军士上前,怒道,“是不是活腻了?”  小蛮这才反映过来,原来是巡夜的军士误会,忙道,“几位军爷弄错了,我们不是细作,我们是陈既愈陈大人营里的。”  “是女的?!”  众人听是女子声音,很吃了一惊。    执灯的军士略一想,“胡说,军中向来不许女眷随军,陈大人营里怎会有女子?”  夜风自山谷吹来,头顶树梢的积雪簌簌落下,落了雪妒和小蛮满头满肩。  “等到了淮安府,我们便会离开,”  小蛮也来不及掸去落雪,向来人辨道,“大人若是不相信,可以去问陈大人。”  借着那点昏黄的灯光,祈盎自然认出了眼前的这两个女子。    他只是疑惑,雪夜天寒,泥水漫足,她二人不在帐里呆着,却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且迟迟不走,是为什么?  雪妒背对众人靠着松树,手上一段枯枝,刨开积雪。  并不能看见她的面目,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肩上,青丝落满白雪。  祈盎的目光扫过雪妒和小蛮,慢慢上前。  执风灯的军士立即跟上,照亮了祈盎脚下铺开的一片厚雪。  祈盎的目光落在雪地上一方素色的手绢上。  “那是什么?”  有军士也立即发现了那素色手绢上的物什,“要查验清楚。”  立即有军士上前,将那手绢并着上面的东西,奉到祈盎面前,“回大将军,看起来是些枯叶和草根……”  有军士立即生疑,“你们找这些,做甚么勾当?”  有军士拿近了风灯,照亮了那包袱里的草叶,祈盎认不得其它,但一味甘草却是认得。——这是治咳嗽的草药。    咳嗽——  方才是听见了咳嗽声。  祈盎也大致想起白天的事来,这二人的衣服掉落山崖,这叫雪妒的女子,身上御寒的斗篷也没了。  若是因风寒而寻药,倒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行军在外,处处不可大意怠慢。祈盎将那小包东西递与身后军士,“拿去军医帐,详细查过。”言罢,径直离去。    巡检了山那边的步兵营,祈盎才回中军帐。  军医帐的孙掌事早候在帐外了。  “禀大将军,已经查验清楚了,是几味药材,——葛根、甘草、桂枝和荆芥。”孙掌事禀道。  旁边一军士立即问:“看出什么蹊跷没有?可是有毒之物?”  “无毒。草药虽不全,然放在一起,却是个伤寒的好方子。特别是这一味葛根入药,最是能退热。《本草汇言》里记载,‘葛根,清风寒,净表邪……’”  孙掌事略一想,又道,“看起来,这位大夫应当精通医典。”  祈盎严肃的目光带着一丝疑惑。  他并不是疑惑军医的话,而是怀疑一个青楼出生的、专事男人的烟花女子,居然能通医典,拟药方,识药材……  军医见祈盎面带疑惑,恐祈盎对自己一番话心存怀疑, “大将军明察,下官句句属实。”  祈盎自知军医不敢枉言。  但是,他也无法将一个阿谀逢迎、极尽谄媚的青楼女子与治病救人的医者联系起来。  这是一个美丽坚忍的女子。可,也是一个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  人尽可夫。  青楼女子。  这样的事实驱散了祈盎心底不由升起的一丝恻隐。    三千营。  木合黎正在烛光下查看骑兵营次日行军线路,忽有帐外士卒通传苏合请见。  苏合进来时,手上提着两个大包袱。  苏合将包袱放在木合黎案前的矮脚几上,拱手向木合黎道,“将军,属下回来了。”  木合黎起身离案,行至几前,顺手打开其中一个包袱。——是一包女子衣衫。  木合黎看了一看,“难为你了,几十里路,这么快便赶回来。”  “将军的吩咐,属下不敢怠慢。只去得晚,铺子没什么好看的样式。”苏合回。  “不妨事,那姑娘本就喜欢简单素洁的。”木合黎将包袱结好。  “将军挺了解那姑娘!”旁边侍从其木格神秘地插一句嘴。  “你要说什么?”木合黎嘴角一弯,笑向其木格,“你是想说,本将军对那个蒙面姑娘有意思?”  其木格一笑,“难道不是……”  木合黎朗声一笑,“当然不是。”  “可是,”其木格一顿,“那姑娘,是个……美人。”  “难道但凡对美人,都要动情意?”木合黎忍俊不禁。  其木格点点头,“中原有句话,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兀良哈的草原上已经有我心爱的姑娘……”木合黎一笑,又道,“不过,你这话,对咱们小王爷来说,还是挺适用。”  “拓赤小王爷?”其木格和苏合皆一惊。  木合黎点点头,从腰间拿出一卷小小的帛书,“这是小王爷的飞鸽传书。”  飞鸽传书?!  二人惊讶。  “将军离开应天府也不过数日,小王爷什么事如此迫急,竟须飞鸽传书!” 苏合道。  “对啊,小王爷自到应天府,因着身份特殊,向来刻意避嫌,不问朝廷事,更不问军中事。这回专程给身在军中的将军您传书,有什么重要的事?”其木格亦不解。  “小王爷所言,并非朝中事,也非军中事……”木合黎将帛书递与其木格。  其木格展开帛书,有一行隶体小字:“军中有位姑娘,叫雪妒。找寻之,看顾之。拓赤。”  二人瞠目!  “小王爷居然认识雪妒姑娘!”  “这姑娘是什么人?为何流落在军中……”  木合黎踱至帐帷旁,面对着暗黑帷幕负手而立,“小王爷质子身分,此番我以主将身份率三千营领命北征,小王爷在这个时候飞鸽传书到军中,若让皇上知晓,定会对兀良哈无端生疑。……小王爷冒这样的风险,便是为了白日里那个姑娘!”  苏合愣了片刻,才道,“那么,小王爷对这个姑娘……”   木合黎一笑,“小王爷生性洒脱,也许,他关心一个姑娘,不一定是爱慕,也可以是知交。谁说得清?”    雪妒和小蛮从外面回来时,已有巡营将士将几味药材送了回来,想必是查验过了。  小蛮将雪妒安顿在帐外火堆旁取暖,自己则赶紧张罗着熬药。  药才刚熬上,便听见远处有杂沓的脚步声。  “木合黎将军——”  “木合黎将军——”  入耳处,全是沿路士卒的见礼之声。  小蛮抬头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行至篝火前了。  木合黎朝小蛮点了点头。看向偎在火边的雪妒,她身上还是白日那件沾了泥浆的耦合色襦袄,满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木合黎开口问,“……你们帐里很冷么?”  不待回答,木合黎转身向其木格,“……你去取些火炭,在她们帐里生个火堆。”  回头朝二人道,“兀良哈的拓赤小王爷,可是姑娘的朋友?”说罢,从腰间取出那张飞鸽传书,递与了雪妒。  口被雪打湿的白色狐毛蒸发着浓浓的水气,雪妒将帛书展开,上面有一列密密的隶字。是拓赤字迹。  “姑娘是小王爷的朋友,也便是我的朋友。”木合黎道,“白日里不能替姑娘拾回衣物,木合黎本就愧疚于心。眼下天寒,这几件衣物,二位姑娘便凑合着穿罢,也算是我对得起小王爷的托付。”  药罐里飘出淡淡的药味,木合黎又道,“回头我让军医帐的人过来看看,行军一路艰苦,姑娘的风寒得早点治好。”  小蛮喜出望外,连声谢过。  “明日我遣几个人来跟着你们,若遇上今日这样的困难情形,还能派得上用场。” 木合黎笑了笑,向雪妒,“我能替小王爷想到的,便是这些,若姑娘还有什么需要,只管让人告诉我。”  木合黎离开不久,便听外面隐隐有人声传来,声音里好像有人在唤“陈将军”。  小蛮有些疑惑,陈副将这些日子极是繁忙,也没见着他面,莫非回营了?  雪妒正喝药,抬头向小蛮,“去问问十六姨的消息。”     小蛮失落地回来。  陈副将仍是原来的话,请她们再等几日。  “依姑娘看,陈副将如今说的是真是假?”  “这都好多天了,车马营有再大的事,也断不会因少了一人而无法运转。”  “这样说来,十六姨是真的出事了?”小蛮一惊。  雪妒站起身来, “……没能如期和咱们会合,中间生了变故是必然。只是究竟有什么变故,我们无法猜知。”  小蛮不愿意雪妒病中多费思量,将药罐煨在火边,“天也晚了,姑娘喝了药先睡一觉。十六姨的事,等姑娘好些了,咱们再去查探。”  雪妒点头,将几卷书册收好,又在香炉里添了一片茉莉熏香,方和衣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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