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便到了三月十五。 每到十五这日,小鸿轩总比往常要热闹许多。便是放眼整个应天府,十五这日无疑都是那些热衷花街柳巷和酷爱音律者的盛会。 然无论是哪一类人,无不存着个心思,那便是一睹传闻里美丽不可方物的六姑娘的风姿。 然而,这个愿望从未有人实现过。 一大早,拓赤便出了门,一径往小鸿轩去。近日来,这拓赤也有多次造访小鸿轩,每次都不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愈是这样,心里便愈是疑惑:秦淮河畔的六姑娘如果真如传闻中的那般色艺双绝,为何总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而且,听说这姑娘即使每月十五露面,台上总隔一挂素色纱帘,叫人看不清她的真实容颜。 拓赤踱进轩里,轩内已是座无虚席,人声喧阗。 正堂宽敞而雅致。 堂里正对着大门处,有一浅浅雕花戏台,戏台中央果然有一帘素色的冰绡纱幔。微风从门窗里吹进来,那纱幔随风轻漾。 因这帘子,台上的一应陈列也有些朦胧。 戏台之外,却整齐地排列了若干案几和椅子,每张案上都供着一枝新鲜的梅花,整个堂上弥漫着淡淡的花香,甚是宜人。 满堂客人,有手摇折扇的文人雅士,亦有玉冠金带的膏粱子弟,也不乏落拓不羁的江湖侠客…… 这些人,有的正私请姑娘弹琴唱曲,有的打牌赌博,也有自顾自聊天,亦有静坐品茶的…… 堂上的笑闹之声此起彼伏,琴声、歌声这厢才罢那厢又起,其中夹杂有轻薄男子哄闹、女子娇笑之声。 拓赤穿过人群,径直往台前走去,巴图跟在后面,不由道:“多亏小王爷有先见之明,打早便订好了位置,否则这时候正是人多,堂下连立足的地儿都没了。” “少爷,今日准能见着六姑娘。” 拓赤才坐定,便听旁边有人说话,声音之大,仿佛全然不顾忌周围人。 拓赤转头,见邻坐有一年轻人,模样生得不差,便看起来有些桀骜。案上放了把剑,看来也是个习武之人。这年轻人正是应天府尹秦一斋的儿子秦璞。 秦璞身后跟了三五个健仆小厮,旁边一个艳妆女子侍酒。 离他不远处便是白眉神的供桌,桌前放了供果,长生烛之类。 也不知过了多久,堂上的喧哗笑闹之声慢慢地暗下去了。 拓赤正不知这是何故,却见西窗旁有一个公子高声问丫鬟:“以前每月这时候,六姑娘不是早来了么,为何这月都快申时了,还不见姑娘影踪?” 其他客人也都连声附和。 那丫鬟道:“请爷们稍等,六姑娘就快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人还是不见出来。又有人忍不住高声问,“怎么六姑娘还没到?” 这回话音刚落,只听戏台侧面的雕花月拱门吱地一声开了,堂上顿时静了下来。 拓赤的目光也随众人一起望去。 只见门里走出四个穿着如意五彩缎锦衫的秀美丫鬟来,侍立在戏台的两边。 丫鬟都长得都这样俊俏,且穿得这般华丽! 接着,又出来两个着百花飞蝶锦衣的丫鬟,一人抱着琴几,一人抱着琴凳。两人来到台前将几凳安置妥当了,也分立在两侧。 ——想来,雪妒是快出来了。 堂上极静,大多数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那月拱门。 片刻,门里终于出来一个姑娘。 隔了纱帘,这姑娘身着撒花烟罗留仙裙,挽芙蓉归云髻,簪玲珑点翠花卉钗,身形曼妙,怀抱一筝,款款走出。 堂上顿时爆出一阵吆喝! 拓赤隔着帘子看去,那姑娘身姿窈窕,脸形轮廓极是秀美,实非寻常女子可比! 这姑娘轻轻地踱到戏台中央,将琴放在了琴几之上。 姿色确实是极出挑的! 拓赤暗赞。确实不枉自己慕名前来了这许多回。可是,为什么她并未如传闻那样——面覆轻纱呢? 这样岂非更好?拓赤也不及多想,只一心期待着听这姑娘弹琴,看看琴艺是否也如传闻里那般神乎其神? 正盼着,却见这女子并没有往琴凳上坐下来,而是转身离开。 绿衣姑娘的这一举动,立即引得堂下一片哗然! “不行!” “怎么就走了?” “六姑娘还未弹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走了?” “好歹弹上一曲!” …… 拓赤心里也有些许纳闷。 然这姑娘非但没有因为大家的叫喊而停留,仍是径自入了月拱门,消失不见。 堂上瞬间沸反盈天。 “为什么走?” “怎么回事?叫你们管事的柏五姑娘出来——” “不行,……叫柏姑娘来说清楚!……银子可不是白给的!” 拓赤举头四望时,客人喧哗声此起彼伏,正是不可开交。 周围的好多客人都已站了起来。 不过,却也有一些惯来的熟客仿佛洞悉一切,只安静的泯茶。 忽然间,所有的喧闹声停了下来。 拓赤奇怪地扫一眼满堂客人,所有人目光慢慢都望向了月拱门。 原来,那位绿衣姑娘又出来了。 不同的是,这次她并不是一个人出来,而是扶了另一个姑娘。 只一瞬的沉默,人群立刻躁动! 吆喝声,叫闹声,叫好声,还有轻薄男子的口哨声……此起彼伏! 然而,隔着帘子看戏台之上,总是有几分水中望月、镜中看花的的缥缈。 远处的人纷纷顺着廊道往前挤,跑堂的丫鬟伙计焦急地阻止客人推挤,然而不过螳臂当车而已!人群只顾着想上前,哪里还管得了其它! 烛火摇曳,台前的冰绡纱幔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烛光,纱幔轻晃时,戏台上的一切都显得有些迷离。 透过那映着烛火的纱幔,那位六姑娘一身雪色衣衫,面覆轻纱,头上只有浅淡的妆饰。沉静而孤清的气质。 方才那位抱琴的姑娘显然已是罕有的美人了!拓赤暗想,竟然还有这样气质不俗的女子。 拓赤端起茶盏,想起了祈盎,不由向巴图:“错过了如此佳人……伯言今日不来,我都替他遗憾!” “听说北边丘将军与鞑靼战事吃紧,皇上日夜担心,这几日连连召大将军入宫……”巴图道,“再说,小王爷也知晓,大将军的心思何时在女子身上停留?……范候爷家的玉耶姑娘出身显贵,又是京城出了名的大美人,候爷对大将军也早有纳婿之意,……大将军不也没有什么回应么?” “他呀!”拓赤轻笑,“这清高的坏德行再不改,就一辈子孑然一身去罢!” 抬头时,只见那绿衣姑娘已扶六姑娘在琴凳上坐好。 六姑娘始终一句话也没说,甚至目光也没有朝堂下看一眼。众人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一种难以接近的冷清。 片刻,她缓缓地抬起皓腕,拨动琴弦,较准音符。 三两声琴音响过,尚未弹曲,堂上便已鸦雀无声了。 烛火朦胧。 纱帘微晃。 帘后的人纤指轻拨,美妙的乐音从弦上汩汩流淌出来,那是《蔡氏五弄》里的《游春》一曲: 曲江丝柳变烟条, 寒骨冰随暖气销。 才见春光生绮陌, 已闻清乐动云韶。 经过柳陌与桃蹊, 寻逐风光着处迷。 鸟度时时冲絮起, 花繁衮衮压枝低。 …… 琴声缭绕,堂上的客人尽皆敛声屏气,沉醉其中。 拓赤暗暗心惊。 自打来京之后,对中原琴棋书画博有接触,也经常在丝竹管弦不断的歌舞酒席和十六楼里流连,听惯了五湖四海的名曲,自认为对音律是颇为挑剔的,竟不想这位姑娘曲艺如此高妙!一时只觉以往所听非曲。 正想着,却听巴图难得评论一句,“大将军雅善音律,此番不来,确实极可惜!” 拓赤一哂,“他一向自负,早该来挫挫他的锐气。” 话音才落,忽听“叭”的一声巨响,四座皆惊。 谁如此不识好歹,打断这美妙的琴声。 拓赤寻声望去,只见邻座的那秦公子一跃而起,将茶盏摔于地上,茶叶和瓷片溅了一地。 周围顿时有些混乱。 只见那秦公子朝着奉茶的丫鬟怒骂道:“你们小鸿轩故弄什么玄虚,放出话来说这六姑娘漂亮得紧,却让人连日苦等不着。如今既是露了面,却又隔着个破帘子,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人群里有些好事之人顿时有人大叫:“对!为什么要挂起个帘子来?摘了它,摘了它……” 有个流氓大声道:“莫不是六姑娘脸上长了麻子,要不然,怎会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人群一阵大笑。 又有人道:“我说那都是哪来的乡野匹夫,到应天府来搅雅兴?” 那台上的琴音仿佛并不曾因台下的混乱而停止,安静地,从容地…… 又有人道:“普天之下,能听到这样的曲子已是造化。我说你们还计较什么帘子不帘子的?真是无聊。” 秦公子早怒不可扼:“什么曲不曲的,本公子听不来,本公子只知道烟花柳巷乃是寻欢作乐之地!” 拓赤喝一口茶:“焚琴煮鹤。” 琴声悦耳,袅袅依依…… 人群里已有很多人因为听不清琴音而抱怨了。 这秦璞也没搭理这些人,愤愤朝跑堂的丫鬟道:“我今天是要非见见这个六姑娘不可。” 说罢,径直走到旁边的白眉神供桌旁,拿起桌上的一支长生烛,因是习武之人,只抬臂一扔,那长生烛稳稳地落在了戏台的纱帘之下。 火苗轻摆两下,蹭的一下,点着了那纱帘,火苗立刻向周围窜开,燃成了一弯明晃晃的火圈,那火圈不断蔓延开去。 “啊!……” “不好!……” 到处有人惊声尖叫。 事出突然,堂上的人已是乱作一团。 然而,更多的人倒是盼着这火能烧了整个帘子好一睹美人芳容。 侍立在戏台上的几个丫鬟见台上陡然起火,早已是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忙忙迭迭躲闪到月拱门边上去—— 纱帘的火光映得台上明亮了许多,可是台上的琴声却不曾有一丝惊乱,…… 戏台上,抱琴的绿衣姑娘倒有几分镇定,见形势不好,忙上前两步,欲要扶那六姑娘起身离开。 六姑娘静若止水,头也未抬,续续拨琴处,尽是沉静从容。 这位容色秀美的绿衣姑娘,正是雪妒贴身的丫鬟,名叫小蛮。 小蛮见雪妒不动,只得在她身旁等待,心里却是无比着急。 眼见那火越燃越广,再燃下去,只怕已要燃到帘上那雕花房梁了,若然如此,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忽然,台下一人倏地纵身而起,轻身功夫一看便是极好的。 眨眼之间,那人已拔出腰间的短刀,——蒙古人才会随身佩戴这样的短刀。 拓赤顺着纱帘的方向飞去,身影过处,短刀已是整齐地将纱帘齐腰割断,割下的纱帘带着一串火苗掉于地上,兀自燃烧。 拓赤飞身一跃,落于座前,短刀入鞘。 人群立刻有人大声吆喝,“好身手”,“好厉害的轻功。” ……拓赤坐定,往台上一看,雕花房梁上仅余了半截纱帘尚在轻轻飘动,然而,台上的可餐秀色已是一览无余了。 台上抚琴的女子神色自若,恬淡静美,眉目间有说不出的从容。 地上还余下些残火,火苗跳动,忽明忽暗,给那姑娘的脸上笼上一层浅金的淡淡光晕。 琴声如涟漪般缓缓荡开,喧闹惊惶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下来。 慢慢地,人群不自觉地往戏台前移去。 许多人虽长来听曲,但却无缘眼见那姑娘的庐山真面目,今日虽是横生枝节,谁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呢? 众人的眼光皆在台上那女子的身上,然而,让拓赤惊奇的她的琴! 对,雪妒的琴…… 另一边的秦璞,他站在案前,望着那低眉弄琴的绝色女子,神色陶醉。 满座寂然。 半盏茶工夫,琴声慢慢消失。 而众人仿佛沉醉在琴声中一般,久久不动,也有人脸上浮出满足的笑容:今日不但听了最好听的乐曲,还看了最好看的美人,虽然面有轻纱。 小蛮扶了六姑娘起身,转身离去。 目送这姑娘离开,众人虽是意犹未尽。但仿佛谁也不忍开口,乱了方才琴韵余音。 “留步。” 只见台下的秦璞跃上戏台,快步追赶。 台下拓赤也一跃而上,阻住了秦璞的路。 拓赤看了一眼秦璞,扬眉一笑:“你若果真想拜会六姑娘,这样只会适得其反,我劝你还是下去。” “你懂什么?你三番两次和本公子过不去,却是为何?”,秦璞边说边照着拓赤的脸便是狠狠的一拳,拓赤一闪身,秦璞打了个空。 这秦璞又急又恼,又一拳袭去,竟是又打了个空。 台下秦璞的仆人一见,怕自家公子吃亏,一呼而上,每人手上已握了柄刀,原来这些人都袖了家伙。 一个仆人举起刀照着拓赤背后,疾砍下去,正好另一个仆人从前边也举刀欲砍向拓赤,拓赤听见背后有呼呼的风声,前面一人亦是大刀举过头顶,原是腹背受敌,只见他从容地躬身一闪,便从旁闪了出去。 然后面的那仆人来不及收手,手中大刀直劈在前面那仆人的刀上,想是用足的力气,前面这仆人的刀一下被砍得飞了出去,不巧的是,那刀一下子朝着月拱门飞了出去。 眼见着飞刀便要刺中六姑娘,众人倒吸凉气,大声惊呼—— “闪开。” “小心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