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欺骗赵无眠,既是因为他没得选,又因为他现在亟需保他之人,无论那人是谁,善意还是恶意,朋友还是敌人。 他原想着独身一人上京求生,可当赵无眠叫住他那一刻,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不必如此麻烦,让赵无眠一路护送他回去岂不更好。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大善人,还怕赵无眠知道真相后记恨他吗? 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是不能利用的。他的恩师会为了自保而逼他饮下毒酒,那他就会为了活命为了权势利用身边所有人所有事。 赵靑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傻不拉几的小道士,可以在他东山再起之前护他周全。 所以他不能丢了这张护身符。 倘若之前他曾怀疑过赵无眠和长鸣对他另有所图,那在刚刚听到她二人一番对话后,赵靑蕖已经可以断定,赵无眠救他当真是出于善意。 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容易。他只需在天真的小道士面前扮作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那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只是那个叫长鸣的,不好唬弄。 思及此,赵靑蕖对一直牢牢盯着他看的长鸣扯出抹微笑。 不好唬弄又如何?如果他猜的不错,真正有话语权的,是赵无眠。 长鸣根本不是她的兄长吧,只是她的仆人罢了。 长鸣见那赵靑蕖朝他露出娘兮兮的笑容,心头突然涌上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 “靑蕖公子你放心,在你身子康复之前,我和长鸣一定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待听清赵无眠说了什么,长鸣的脸已经黑了一大半。 方才他和赵无眠说的话,赵无眠果然没有放在心上。 “你不用担心拖累我们。我们江湖中人最讲义气了,既然救了你,那就要有始有终,对不?” 后头那句“对不”是赵无眠看着长鸣说的,言讫,她还讨好地朝长鸣眨了眨眼。 长鸣却罔顾她的示好,直接端起洗涮干净的锅碗瓢盆,臭着脸一走了之。 见长鸣丝毫不给自己面子,赵无眠一时下不来台,只好冲着赵靑蕖呵呵傻笑,又怕赵靑蕖误会,干笑了两声后,她拍着胸脯再三保证:“放心吧,有我在。” “蒙君照拂,莒铭感五内,不敢忘于怀。”言讫,赵靑蕖对赵无眠作了一记深揖。 赵无眠忙把赵靑蕖搀起,“别客气别客气。靑蕖公子,你往后有什么打算呢?” “道长有何打算?” 赵无眠想了想,前月她和长鸣经过长安,答应了祁姑娘要帮她将书信送给远在浔阳的情郎,现在信还揣在她的兜里,之后的打算当然是先把祁姑娘的情辞送到浔阳府主簿冯定异手中。 赵无眠:“我想先去浔阳府送个东西。” 赵靑蕖没有多问,只说自己如今是个闲散人,还有罪孽在身,无处可去,赵无眠不嫌弃愿意带他上路,那他当然要从令如流。 话虽这样说,却不过是赵靑蕖试探赵无眠的说辞。试探她的想法,试探她有没有可能成为自己复仇的助力。 赵无眠果真中计了,一心想着赵靑蕖是无辜的,倒霉就倒霉在识人不清,被自己提拔的贪官连坐。 读书人就该在官场上施展抱负啊,怎么可以和她们这些泥腿子一起跑江湖呢。她一想到赵靑蕖应该握笔杆子的手到头来握了血淋淋的剑,便感到阵阵惋惜阵阵焦急。 那么漂亮的一双手,就合该是用来抚琴研墨的,怎么可以被煞气极重的刀剑玷污。 这手真的好漂亮啊,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比长鸣的还要好看。 赵靑蕖许久等不来她说一句话,别眼去看,才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握着拐杖的手。 她看得很认真,眼中的小心翼翼让赵靑蕖误以为自己手上握着的不是木头而是什么千金珍宝。 “怎么了?”赵靑蕖主动将自己那只手伸到赵无眠面前,好让她看得更清楚。 接着便听到她喟叹出声,赵靑蕖视线上移,正对上赵无眠亮晶晶的一双大眼。 赵无眠边摇头边说着没什么,人却傻呵呵地笑着。明明傻气的可以,赵靑蕖竟觉得她这副模样有些难言的可爱。 他控制不住的在赵无眠明媚的笑靥上停留了好几秒,之后才不动声色地撇开眼。 “公子,你是阳春白雪,又读过这么多书,打打杀杀的江湖不适合你。依我看啊,你应该去学馆当教书先生,或者写书编书,卖卖字画什么的。” 见赵无眠一本正经地劝着,赵靑蕖突然便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舒畅,忍不住打趣道:“为何不能去南风馆当个小倌?或者给官宦当师爷?这样好像更省事。” 听清赵靑蕖说了什么后,赵无眠惊得张大了嘴。 真没想到,公子竟然是这样的公子。 生怕他想不开,赵无眠忙劝道:“公子,你别想不开啊。小倌馆不是正经生业,一点都不适合你。当个师爷都比小倌好得多的多。” 赵靑蕖眼底笑意渐深,衬得整个人有如朗月清风,还真有那么点国色天香的韵味。赵无眠心下一咯噔,越看他的模样越觉得他真有可能去当小倌。 而且还是那种艳压群芳的头牌。 赵无眠想起她曾去过的南风馆,里头的男子美则美矣,但总有那么种不正经的感觉,衣服不好好穿头发不好好束,站不好好站,话也不好好说,看着不像什么良家妇男。 一联想到正经的赵靑蕖去当了不正经的小倌,赵无眠便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倌馆我去过,里面的人过得很不好,一点都不省事,不但吃不饱还穿不好。公子,你千万不要去当小倌啊。” “你去过?” 赵无眠点头如捣蒜,“对啊对啊。”生怕赵靑蕖不相信,她又补充了句:“我不但去过,我还在那里住了好几夜。那里一点都不好。” 不知为何,听罢赵无眠所言,赵靑蕖通体的舒畅瞬间去了大半,打趣她的心思也跟着完全消失。 “道长说的是,那里确实不适合我。可我若想以字画谋生,抑或当个教书先生,都需要清白身份,可如今……” 这确实是个大难题。新帝登基后颁布了牒符证身的法令,从前仅达官贵族可享有身份证明,现在却是举国上下都必须佩带身份象征的牙牌和鱼符。独独犯事者会被没收手中的右符,押在官衙的左符也会被打为下等。 赵无眠想了想,好像找个正经生业是不太可能,但若去官老爷家当个幕僚,得权宦庇佑,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公子,你有认识的官老爷吗?关系还不错的那种。” 赵靑蕖只稍一听就明白了赵无眠的意思。一切都在他意料之内,赵无眠或许是急于和他撇清关系,或许是真想帮他,但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平安回到长安。 他故作沉吟,随后点了点头。 赵无眠双眼一亮,忙问道:“他在哪儿?如果那人信得过的话,等我把东西送去了浔阳府,就带你去找他。当不了教书先生,你还可以当个隐姓埋名的师爷啊。” 信得过的人?这世间哪里还有他信得过的人。 他确实已经有了要投靠的目标,但维系他们之间关系的,是利不是义。可他不会把这些告诉给赵无眠,赵无眠只会知道他想让她知道的。 “他在长安。” “长安啊……”赵无眠喃喃重复了一遍,突然觉得此法不可行了。 赵靑蕖曾是大荆权臣,她虽不知道他的官大到了什么程度,但能被下属连坐就一定不小。长安又是大荆首府,各方眼线密布,把赵靑蕖带去长安,这不是羊入狼口吗! 赵无眠:“你还有其他地方的知己好友吗?” 赵靑蕖摇了摇头,“我在长安的同僚应该信得过。如果道长方便,可以送我去长安,不方便的话那我自己去也可。” 赵无眠古怪地看了赵靑蕖一眼,想不通他怎么还敢去长安。 “你非去长安不可?就不怕被官差认出抓走吗?” 赵靑蕖展颜一笑,“也不是非去不可。如果道长觉得不妥那就算了。只是我那同僚他有为我平反的能力,莒被歹人陷害,落得贪赃枉法的罪名,自认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但在下九泉之前,还是希望能留下个清白之身,否则怎么也不甘心。” 赵无眠连呸了三声,严肃地告诫他:“公子年纪轻轻,离下九泉什么的还远着呢。千万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活着多好啊。” 赵靑蕖见她前一刻还是伶俐乐观的模样,下一秒就失落沮丧地耷拉下了弯弯柳眉,心中虽奇怪于她情绪转变之大,但还是出言应承:“好,我往后不会再说。” 赵无眠这才好受了些,人又活泛了起来:“既然公子信任那人,那我支持公子的决定。人生在世图的就是个好名声,确实不能平白无故的让人玷污了清白。” 尤其是读书人,平生最讲究气节了。她如果拦着赵靑蕖,即便赵靑蕖活到了一百岁,一想到污名傍身他也不会快乐的。 赵靑蕖做出动容的模样,二话不说又要再次俯身作揖,却被赵无眠伸手拦住。 她让赵靑蕖在矮凳上坐好,突然忆起一事,问道:“公子,你出门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经赵无眠提醒,他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之前没留意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切切实实感到嗓子眼干得发疼。 “我在屋内没找到茶壶,所以想着出来讨杯水喝。” “好,你先坐着等等,我去给你倒杯水。”话毕,赵无眠一溜烟跑进了船篷,眨眼的功夫便端出了个盛满水的大碗。 待赵靑蕖将水喝完,赵无眠接过粗碗,突然福至心灵,抬头望向赵靑蕖:“公子,我帮你卜筮吧。” 卜筮? 赵靑蕖:“以何卜?” 赵无眠晃了晃手中的粗碗,又从麻包中摸出三文铜钱:“用这两个。” 见赵靑蕖露出无可无不可的笑容,赵无眠一时心绪难平,着重强调:“我自幼修习六爻八卦,占问凶吉很准的,世人都说我的卦千金难求。公子你别不信我。” 赵靑蕖含笑点头,道了声好。 事在人为而非天定,真正准的不是六术,而是对人心的把控。所以无论赵无眠占问出了什么他都不会信的。 赵无眠:“公子你想知道什么?” 赵靑蕖静了一瞬,答道:“就算算仕途吧。” “好。” 赵无眠记下详细的时辰,把粗碗放在矮凳上,接着将那三文铜钱压在两掌之间,嘴里神神叨叨地低念着什么,随后把铜钱掷入碗中。 铜钱磕碰在瓷碗上,发出叮铃当啷的声响,赵靑蕖不由投去一眼,响声结束后,就见碗中的三文铜钱有两个是无字面,一个刻有“成乾通宝”。 如此反复掷六次,赵无眠边在脑海中整理着各爻辞,边掰着手指头轻声念着:“初六,九二,六三,六|四,九五,上六。初六变初九,六|四变九四……” 兄弟戊子水,官鬼戊戌土,父母戊申金,妻财戊午火,官鬼戊辰土,子孙戊寅木。 天呐!这就是个大凶难破的坎卦啊! 赵无眠头一次如此希望自己算的卦不要那么准。 赵靑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