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包括何老师在内,大家一起愣住。
西川地理位置偏北,一年中冬季时间比较长。遇上极端天气,四月里还会降雪。
今年春节早,放假早,开学也早。
眼下是二月下旬,气温依旧很低。尽管大家按着规定穿校服,在没有暖气的室外,还是会套上厚实保暖的外套,戴着毛茸茸的围巾和手套。
而戚野什么都没有。
没穿那件桃红色棉衣,没戴许愿见过的粉红绒线帽,更没有什么围巾手套。
西川二月的漫长冬季里,他就穿着一件不加棉的白衬衫、一条只有薄薄一层布料的黑色长裤,背着一个崭新的、看起来很结实的牛仔书包,一个人站在教室门口。
走廊尽头开了窗,冷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在男孩跑了一路,微微出汗的额头上。
他顿时打了个无法克制的寒噤。
“卧槽牛逼啊!”江潮一向没心没肺,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我穿这么点儿不冻死也得被我爸打死!”
他说话声音不小,坐在前面的同学听见了,顿时哄笑起来。
陈诺警告地瞪了眼江潮。
年纪不大,班里那些哄笑的同学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单纯在笑江潮。
但许愿坐在座位上,愣愣看着戚野。或许是她的错觉,走廊里的风每吹进来一次,他脸上那点难得出现的柔和就消弭一分。
慢慢的,寒风里,男孩眉眼重新冷下来。
又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生人勿近的冷漠和疏离。
“戚野是吧?”同学们这么一闹,何老师反应过来,冲他招手,“来来来,快进班。”
她没提他怎么穿这么少,随手从讲台旁抓起一件一直放在那里、很久没人认领的校服:“咱们学校要穿校服,不然要扣分。你先凑合穿一下,等中午午休让班长带你去买。”
最后一排的陈诺应了声好。
戚野从何老师手里接过校服,道了声谢,动作利落地套上。
其实他并没有许愿想得那么不开心,没穿桃红色棉衣的主要原因,纯粹是真的不能再穿了。
尽管从颜色到款式,里里外外都是完全的女式外套。但那件棉衣确实给他提供了大半个冬天的温暖。
直到因为没有其他御寒的衣物,一穿再穿,从破损处露出的棉絮越来越多,怎么补都补不好,终于不得不放弃。
今天戚野穿的这一身,是没搬回西川前,好心的社区工作人员给他的。
那时是春末,工作人员给的是应季的衣服。尺码大了些,不太合身,他没舍得穿,一直小心收好。
昨天晚上才重新拿出来。
这是戚野目前唯一一套,能穿出来正经见人的衣服。
刚穿上的时候他还有点儿隐约的高兴,毕竟一年到头,他基本没什么新衣服。那件穿糟了的桃红色棉衣,也是在旧货市场里淘到的。
可惜这身衣服并不适合现在的天气。
不管再怎么新,对于冬日而言,还是太过单薄。
何老师看着他把校服穿好:“好了,既然戚野同学已经来了,那我们就开始排座位。”
大家络绎而出,在走廊里按身高排队。
场面一时间有些乱。
年轻的班主任没有展露出过分的关怀,戚野无声松了口气。
他刚才挺担心何老师会抓住他问东问西——当然,一般情况下,这都是出于好心助人的善良。
戚野很明白这一点。
但他实在不擅长回应这些直白的、毫不掩饰的好意。
哪怕像之前那个小姑娘一样,一脸惊慌失措地跑开,也比在所有人面前细细关心询问他强得多。
老天爷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戚野刚走出教室门,还没来得及走向男生那一队,校服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
回过头,女孩正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澈又明亮:“真巧呀!”
和上次在北南火锅硬挤出来的那句相比,许愿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她是真没想到戚野竟然还在读书,而且就是他们班这学期转来的新同学。
“那个……”他俩一说话,旁边有同学看过来,许愿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说,“原来你不叫七爷……”
与戚从峰那个醉鬼截然相反,何老师吐字字正腔圆,她这回终于听清了。
想起自己之前在街上冲他大喊七爷,许愿尴尬得不行:“呃……我叫许愿。就是过生日许愿望的那个许愿。”
已经见过好几回,她错认了他的姓名,也没和他介绍过自己。
戚野同样很意外。
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陈诺,敛起眼里那点惊讶:“嗯,我知道。”
上次在北南,端鱼进包厢的时候,他听见少年追在她身后一个劲儿喊这个名字。
挺特别的。
听上去被家长寄予厚望,和他一点儿也不一样。
“诶?”男孩应得平淡,许愿有些茫然,“你怎么知道?”
她还想再追问几句,何老师从教室走出来:“大家快排队,外面冷,咱们别耽搁时间。”
许愿只能走向队伍前排。
小姑娘明显挺开心,一边往前走,一边还扭头冲他笑。
完全不在乎周围同学们好奇的眼神,高高兴兴的,看上去有种稚拙天真的可爱。
戚野很不适应。
微微皱眉,他没冲她笑,也没继续看她。
垂着眼,按着身高,安静进了男生这边的队伍。
何老师办事很利索。按着一男一女的搭配安排座位,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解决了班上一大半学生的位置。
很快轮到戚野。
这个时候却出了状况。
“老师……”女生队伍里的顺位同学怯怯看了他一眼,又央求地看何老师,“我能不能……”
女同学没有把话说完,不过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她倒没有什么恶意,毕竟这是戚野来班里的第一天,尽管穿得奇怪了些,也没有得罪过谁。
但小孩儿就是小孩儿。
比起一个陌生的、穿着单衣来上课、脸上还有一道疤的新同学,自然还是已经相处了一年半的老同学更熟悉安心。
何老师平时跟学生们关系不错,所以有什么事,大家往往都比较直接。
有一个站出来挑头的,接下来,就有更多的人看向何老师。其中男女对半,基本都是和戚野身高相仿的学生。
一向好脾气的何老师脸色微恙:“你们……”
到底年轻,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她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下意识瞧了眼戚野。
男孩毫无表情。
保持着一开始没有情绪的脸,他垂眼盯着地面,沉默着,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戚野其实挺无所谓,因为这种情况并不是头回在他身上发生。
跟着戚从峰在外面到处乱跑的那些年,他辗转换过不下十所学校。往往才在某所学校上了一学期的课,假期结束,就不得不跟着男人重新去另外的城市读书。
有几年戚从峰成天不着家,他年纪又小,根本照顾不好自己。
勉强没饿死已经是万幸,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每天就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去上学,连缝一下、打个补丁都不会。
那时压根没人愿意和他坐同桌。
班上同学也不会像这里的学生这么委婉,张口闭口都是穷鬼、野孩子、捡破烂的。
好在后来戚野学会了缝衣服,学会了自己打补丁,学会了从旧货市场买二手。
尽管还是没什么新衣服,总算不会穿着到处漏风的衣物上学,也没人再刻薄的直接骂到他脸上。
但还是一如既往不招人喜欢。
不过戚野完全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来学校只是为了学习。有学上、有书读就行。
对他来说,好好活下去已经很难了,没有精力再去顾及其他。
男孩若无其事,何老师反而更慌。
才毕业不久,她想照顾好每一个学生,然而一时竟然想不出什么既不伤害戚野自尊心,又不勉强其他同学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