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我重生了。
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后,我回到了大孟承平十五年。
这一年论干支为庚子,属鼠,我不喜欢这一年。
我活了两辈子,“将门虎女”这四个字就像写在我脑门上一样。
虎不虎的我不计较,反正大小算个猫,因此我天生和耗子犯克,尤其不喜鼠年。
但其他鼠年为我所不喜,我也只能遮遮掩掩的不喜,不好声张。
唯有这一年,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喜,有的是人给我撑腰。
纵览我大孟四百年江山,据说每一个庚子年过得都很不易。
远了不提,只说近的。
上上个庚子,西蛮诸国结成联军,悍然入侵我大孟领土,兵燹野火,生灵涂炭,此后岁月虚耗百年,得我辈先人浴血奋战,方收回南半陷落江山。
上一个庚子,湖广之地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瘟疫,天地不仁,流民遍地,大孟几百年基业险些毁于一旦,据说户部至今还在拆东墙补西墙,弥补当年落下的亏空。
据此,民间有流言说“庚子必乱”。
但如今,我重活一世,再回忆起我的上辈子经历的这唯一一个庚子年,却神奇地发现,这一年其实并无大事可叙。
它海晏河清地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仿佛命运专门等在这儿,要因为我心存偏见而打我的脸。
不过,这一年也并非白璧无瑕,虽然灾祸算不上,动乱也算不上,但节气着实有几分反常。
承平承平十五年冬日以来,汴京便没有下过一场雪,不仅汴京无雪,临近数省皆是片雪未落。
我奉皇命,率军常驻边境,那鬼地方四季都冷得狗吠人骂娘,一年倒罕见有几天是不下雪的,而此番回京方不过四、五日,对下雪不下雪毫无感觉。
可京中对此却早已议论纷纷。
雪为丰年之兆,而今冬无雪,仿佛预示了来年的饥荒。
民间风言,无雪乃是天怒之象,大孟传承四百年,从未有此番天象示警!究竟是何人何事引发了天怒?
此问一出,人心惶惶。
上辈子,我就觉得针对此事的议论很是扯淡。
这辈子我依然这么认为。
因为此问题,完全可以被另一个不能说出口的问题同等代换,这个问题叫做——我究竟看谁不顺眼?
当然了,在任何一个人的眼中,必然是自己所看最不顺眼的人引发了天灾,遭了天谴。
也只有如此,人才有资格置身事外,幸灾乐祸。
人性如此,无可厚非。
大孟朝堂诸人也都不是圣贤,无法免俗。
不过他们好歹读过圣贤书,因此幸灾乐祸得比较文艺而委婉,指着对方的鼻子说风凉话骂闲街,也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互相攻讦”。
既是“互相”,那便需要对手,独角戏总是唱的太寂寞。
幸而大孟的朝堂从不寂寞。
如今朝堂分为两派,因为皇帝有两个儿子。
一个是前皇后的儿子,论嫡论长都排在前面,因此封了太子。
一个是当今皇后的儿子,嫡长都排在太子后面,却也得封了齐王。
在我看来,这两个儿子半斤八两。
太子赢在亲娘嫁的早,齐王赢在亲娘活得长。
他们两个若生在普通人家,原本有机会兄友弟恭安度此生,但偏偏生在帝王家,皇位只有一个,因此只得相争,成王败寇,或者两败俱伤。
由此可见,即使家里有皇位要继承,多生儿子也没什么好下场。
只可惜,我不知道他们俩最后谁争赢了。
因为我比较倒霉,死在了他们俩前面。
所以这一世,我准备活久一点,最起码要坚持到看完这俩儿子的热闹。
其实现下,这俩儿子的党羽吵得就很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端的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所有人都等着看太子和齐王此番如何收场。
可是恐怕没人能猜到,最后是玉溪宫的一场大火,短暂地终结了太子和齐王之间汹涌的暗潮。
承平皇帝年轻时还算靠谱,上了年纪却沉迷修道,这一修就有十年没上过朝,修得整个朝堂都跟他一般神神叨叨。
烧毁的玉溪宫,便是他平日修玄的道场。
朝野浮言早就对承平帝只信方士一味闭关修玄的做法颇有不满,此番“天象示警”之际恰逢玉溪宫焚毁,终于将浮言彻底引向了承平帝。
总之,上天最终凭借玉溪宫这一场大火,选择了承平帝做这个“我看他不顺眼”的终极对象。
太子和齐王都很不服,只恨没有借此机会把对方拉下马。
但皇帝的身份尊贵无匹,摆在那儿就是一面无人能够撼动的大旗,除非现在出现个跟皇帝同等尊贵的人,才有资格转移注意。
太子和齐王也不能为此去鼓励对方更进一步,于是双双偃旗息鼓得非常苦恼。
承平帝背了这口天降的大锅,但背得并不甘心。
他闭关七日专为祈雪,结果出关一看,这趟祈雪全然祈了个寂寞——汴京及邻近数省艳阳高照,完全不给他这个面子。
至此,他终于按捺不住了,要在今日巳时急招钦天监监正。
宫中的消息其实传的总比皇帝想象的要快,没过多久,这一消息连我这种置身事外的闲人都知晓了。
承平帝自从修道以来,身边跟着鸡犬升天的方士无数,在我看来,这些方士里,十个有九个半都是骗子,剩下那半个是超级大骗子。但承平帝被骗得很开心,我也只好看破不说破,被他问起,也只能恭祝他开心就好。
可是很奇怪,明明同样是搞玄学的,承平帝肯信方士的胡言乱语,却从来不信钦天监的天象分析,在承平年间,钦天监监正这个历朝历代都十分受重视的官职,却活像聋子的耳朵,摆设。
不过这一现象,可能跟监正殷天罡本人有直接关系。
我一度怀疑这人看星星看傻了,因为此人最不擅长说人话,张嘴能噎人一个跟头,跟他说话的难受程度堪比自戕。
承平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据说被他噎过两次,那两次不愉快的经历显然彻底改变了皇帝的信仰,从此,他宁愿相信世界有鬼,也不愿意搭理殷天罡那张破嘴。
可能是因为殷天罡这人让承平帝连回忆起来都觉得难受,因此皇帝御极十六年,却也没想起来换了他。
反正因为种种原因,钦天监监正这个摆设在大孟摆了将近二十年,无需奏对,俸禄照发,堪称大孟最佳铁饭碗,让我一度非常羡慕他。
不过后来就不怎么羡慕了。
因为到现在为止,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这个铁饭碗,在今天,要砸。
按照我上一世的记忆,这一天,殷天罡被召进了西苑玉虚宫。
承平帝大概想要他找出一个理由,来说明天不下雪跟他修道不上朝没有一文钱关系,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