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鸾住进厂督府的第一夜,就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朦胧之中听到一阵敲门声,她陡然惊醒,迅速走过去隔着门轻声问道:“谁?” 门外是个尖细又带着几分稚嫩的声音低声道:“小的叫苏海子,主父今日回府了,来叫陈姑娘去主屋。” 陈青鸾连忙开了门,跟着眼前的小太监去了主屋。 苏仁正坐在主屋外间里喝茶,见陈青鸾来了,还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只眼神轻微一转,苏海子倒是机灵,立刻就退了出去,并且从外面关了屋门。 一时屋内安静的只能听到茶水滑过喉咙的声音,陈青鸾只好主动先开口,“督公换民女过来,有何吩咐?” 苏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佯装乖巧的女子说道:“废话少说,将平王与你的关系交代清楚,若能对本督有用,或可饶你一命。” 陈青鸾低着头不去看那如同积满了寒冰一样冷冽的眸子,低声道:“那若是民女派不上用场,是不是就会把民女赶出府去?” 苏仁冷哼一声道,“厂督府从来都是只进不出的,若你不想待,东缉事厂的昭狱倒还有空位,可以给你留个雅间。”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堂堂厂督果然不好糊弄,头一回能轻易放过自己果然都是假象!陈青鸾心知避无可避,反倒安定了下来,她道:“民女自然是愿意为督公效力的,只是民女的的确确不认识平王,不过只要督公吩咐一句,想让民女和平王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苏仁对这个答案似乎还算满意,接着又问,“既然不识得,为何要救他,收容一个陌生男子在自己闺房一整夜,你当自己是菩萨转世么?” 陈青鸾道:“民女不信佛,也没有普度众生的意思,只是那天我的屋子已经闯进了人,若我不收留他,若闹开了惊动旁人,那才是真毁了名声。可如果收留他一宿呢,神不知鬼不觉,我没受损失,又能得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只是民女万万没料到那人竟然是平王殿下,若这点子小恩情能为督公所用,民女乐意之至。” 随后,陈青鸾便将那夜的经过详细说了,苏仁听罢,略微沉吟了一下道,“有这层关系在,适合去平王身边做个暗桩。”他停顿了一下,眼光在陈青鸾面容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容,“相貌平平无甚特点,易容起来肯定不难,明儿我会叫人来描绘,之后你就住到北院去,没我的命令不许离开,下去罢。”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要决定一个人后半生的凄惨命运。 眼见着苏仁已经转身往里屋走去,陈青鸾一时情急冲过去伸手攥住了他的袖口,道:“再精妙的易容术也不能保证一日之内便能学到十成相似,民女虽然不识得平王,但他未必不识得民女,密探暗桩能做的民女都能做,还能保证不会露出马脚,请督公给民女一个效力的机会!” 苏仁似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眼角余光落在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上,那手指纤细修长,白皙又骨节分明,关节处有着细细的纹路,不似宫中许多娇养的女子浑若一团软肉的手——这样的手,若是一把将筋骨捏碎,那声音一定很动听。 而陈青鸾虽不知苏仁在想什么,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她极迅速地松了手,同时后退了一小步,却仍然强压着源自本能的求生欲,直视着苏仁。 心中无愧,所以不逃,所以要为自己搏一线生机。 苏仁的目光却仍然停留在那片衣袖上,被她的手抓过的那一部分,皱了。 他脸色愈发阴沉,猛地抬手掐住陈青鸾的脖子,将她拉近自己,手指发力越收越紧,直到手中的人儿挣扎的幅度开始减小,才松了手。 陈青鸾重重摔在地上,却因为终于得以恢复呼吸而流出了眼泪,她抬眼看向苏仁,想要张口再说些什么,却痛的根本发不了声,只听得苏仁语气平淡地道:“本督给你一个机会,在平王的圈禁被赦免之前,诱他违禁出府,若能做到,再谈以后罢。” 陈青鸾这才松了口气,向苏仁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苏仁向来爱洁净,若同什么人有过肢体接触,纵然面上能忍耐,之后也一定要沐浴或洗手。然而方才那一遭,他却没有如从前一般生出厌恶的情绪。 苏仁轻捻手指,还残留着几分滑腻肌肤的触感。再抬近鼻尖嗅了嗅,只嗅到一丝极淡的酒香,竟无一点脂粉味。 大楚自来流行盛装,京中风气更甚,连男人也以精致的妆容为风尚。苏仁厌恶那等媚俗的味道,自己从来不用,也不喜身边的人用,所以随侍伺候他的人都是不许涂脂抹粉的。而陈青鸾一个每日迎来送往的商人女竟也如此,倒是十分稀奇了。 虽然可以大概推测她是因为时常亲自酿酒,怕气味混杂在一处才不,然而她能这般大手笔的开店,暗中家财不知几何,若说为了生意,似乎不值得,可若说她爱酒,但据近来监视她的探子所见,她就算偶尔小酌,但也并不贪杯,显然也不是将酒十分放在心上。 诸般行为,似有迹可循,却又经不起推敲,叫人不自禁得想去探究一二。 世间爱欲痴缠,多半都是由一瞬间的惊艳或好奇做了引子,只是少有人在种子刚刚埋下时便能察觉。 第二日早晨,陈青鸾起来时苏仁已经上朝去了。正好徐嬷嬷带了些下人来给她挑选,见到她的时候神色还是亲切热络,只是总是不自觉地多看两眼往她脖颈上的骇人的淤青。 陈青鸾恍若不觉,只低声说近几日嗓子痛没法大声讲话,歇二日再去店里,马车今儿就不用准备了,之后要出门的时候会提前知会。又从带来的女孩子里挑了一个二等丫鬟并两个粗使的小丫头留下。 徐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素来知道太监心理扭曲,房事上多有折磨人的手段,原本以为自家主子从不近女色,陈青鸾还是他主动带进府里来的,或与别个不同,如今看来还是一样。 一个好端端的女子,若受了这般磋磨,就算不寻死觅活也是要暗自垂泪的,陈青鸾这般坦然自若,倒是稀奇得很。徐嬷嬷揣度着许是她有话不好意思开口,便问她是否需要请医女来瞧瞧,陈青鸾只道不必,倒是列了单子央徐嬷嬷差人去采买回来。 清单上所列多是女子日常所需之物,而胭脂水粉一类更是最多的,徐嬷嬷看的皱起了眉头,道:“姑娘刚进府来也许不知道,老爷最不喜欢的就是脂粉味儿,所以都不要女子近身伺候呢,奴才看昨日姑娘没上妆,还以为姑娘是知道老爷脾性,就没再多嘴提醒。” 陈青鸾不想辜负旁人的好意,便只温婉地回道:“不碍事的,若是需要伺候督公的时候,我自然不会用这些,不过我常需要出门,总得备着些,不然这样可怎么见人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拂过颈上的淤青。 见她是这样的打算,徐嬷嬷便应下了,又嘱咐那几个丫头好生伺候主子不提。 自那日之后,苏仁仍旧是宿在宫中,没有再回厂督府。而陈青鸾再次出现在蓬莱阁已经是三日之后。 此时气候已经转暖,她却始终围着披肩,将颈项遮掩的严严实实,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感染了风寒,见不得风。随后便有人悄声议论,说她手腕处有细碎的伤痕,而且一路延伸到袖子内,不知究竟有多少,而且她不经意间围巾松散的时候,能看到颈项上也是有瘀痕的。 一个女子住进了太监府邸,之后伤痕遍体,遭受了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原本这几日来,有些文人清流得知蓬莱阁背后的靠山乃是那无恶不作的阉狗,对陈娘子也跟着生出几分不屑。如今看来,又觉她八成也是逼于无奈,着实令人怜惜。 然文人清客的怜惜,从不在于挺身而出救人于水火,乃是专在咏诗写文上头,一瞬之间,陈娘子悲惨遭遇成了街头巷尾无人不知的谈资,并且流传出了许多版本。然不管这些流言中描述的过程如何,最后总能归到教育女子不要在外抛头露面,不然难保不被这样的恶人盯上糟蹋了去。 虽然关于陈青鸾的流言层出不穷,但因着有些意图巴结苏仁而不得门路的人将主意打到了这里,所以蓬莱阁的生意比往日更红火了,只是陈青鸾却不爱同他们打机锋,便常常躲在那间名义上留给苏仁的雅间里偷懒。 酒楼的位置不易抢,但这种琐碎事务,达官贵人们多是吩咐下人去办。而事有例外,这一日早晨刚开店,便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公子进来,身边也没有仆役跟着,直接拍出银子来指明就要楼上景致最好的一处雅间。 店小二心道这定又是哪家不学好的孩子偷了家里钱出来瞎玩,可摆在面前的银子没有不赚的道理,便领他上了楼,推荐了了些清淡酒菜,就留他一人在雅间里看风景。 风景最好的雅间,自然是挨着陈青鸾给苏仁留着的那间了,小公子伸手摸上原木色的隔墙,随即再墙上轻轻叩了一下,少一停顿,又连敲三下。 片刻之后,墙对面也传来了敲击的声音,连续的三声。 少年嘴角微微上扬,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